2011年6月9日 星期四

第五屆工文獎小說組推薦獎:〈涉世之初--羅斌的一九八五〉

作者:石嘉(中國大陸)


八十年代中期的濱海地區,國營企業內部管理體制改革的風潮已初露端倪。羅斌在西北一所偏僻的大學畢業,分配到濱海這家頗具規模的大企業。他出身正統而嚴格的軍人家庭,從小在軍營中長大,穿慣了父親的舊軍裝,吃慣了秦嶺山鄉的粗茶淡飯,血肉軀殼裏有清澈純樸的靈魂,有一顆滾燙的憧憬之心。他莽莽撞撞闖進國企紛亂而孕育變革的陌生天地,魁梧的外表卻內藏著山窩女娃兒般的羞怯心態。在廠裏,他為人處世依然像大學生解高等數學題,刻板而執抝,全然沒有隨波逐流的世俗機靈勁兒,他是個單純厚道長不大的山野男娃,涉世之初,看到國營大企業的生活環境,什麼都覺得新鮮。此刻,羅斌驚住了,他站在辦公室前,呆呆凝望著東方的晨空。一輪朝陽紅彤彤的,浮在淡藍色的雲空中,璀璨絕倫,金色的霞彩光芒,把雲兒染成碧青色和橘紅色,雪亮如劍的光柱,呈現強大的輻射力,在工廠雄偉的廠房上方,將壯觀的雲天割裂開來。啊呀,濱海都市的太陽,在最初躍出地平線時,便氣勢磅礴,美麗無比。羅斌睜大眼睛,海鷗翅膀般的黑眉毛,聳聳的顫動,欲飛似的。晨風,將清新的氣息灌入羅斌肺腑,他猶如橡皮人整個身心都膨脹起來。他的耳邊,傳來“啊啊”幾聲呼叫,羅斌轉過臉,看見老師傅王大年伸開雙臂,胸和腰一挺一挺的大步走過來,他頭仰得很高,作深呼吸狀,班駁的白髮渾身卻充滿活力。

羅斌目送老頭子的背影,真想和他並肩迎著太陽奔跑一陣。可是,那老傢伙脾氣古怪,性格暴躁,羅斌對他的印象有些敬畏之感。為了寫《鋼結構變形初探》這篇論文,羅斌經常到生產現場收集資料,觀察操作。王大年是結構車間的技術權威,資格老,號召力強,徒子徒孫一大群。老頭子並不看重這位剛畢業的技術員,他像訓斥小孩一樣,對羅斌嚷道:“東張西望,活夠了,掉下去摔死不怕麼?”羅斌的鴨舌帽被王大年摘掉,扔到一邊,老頭子給他戴上安全帽,用勁過猛,把羅斌的腦袋給撞疼了。小夥子臉孔發熱,皺起眉頭,忍聲不吭。大學畢業後,他接觸的工人粗獷少禮,似乎難以相處。可這些褲腰上紮根鐵絲,爛工作服貼塊膠布的工人們呀,羅斌又覺得親切有趣,刺鼻的電焊藥味,機械冷卻液和機油味,以及他們鹵莽的笑聲戲語,都像魔術師的寶貝,通通湧進羅斌心間,他喜歡工廠和工人們。《鋼結構變形初探》論文寫好後,已經被市機械學會列為專題研究內容,羅斌的情緒高漲起來,就像鼓滿風的帆,他真想當眾唱一支家鄉的山歌兒。

“羅技術員,請來一下。”技術科長唐新華命令式的擺擺手,他粗矮身材,有些臃腫,寬闊的額頭油亮亮的,頭髮向後梳理,戴一副高度數近視鏡,衣著皺褶凌亂,體態顯得邋遢。“啊,科長,有事嗎?”羅斌在唐科長面前坐定,才發覺他的眼睛閃爍著冷光,寬厚的嘴唇嚴厲的封閉住,整個笨重的形體透出冷硬感。羅斌怔住了,預感到將要發生不妙的事情。半年多來,他經常和唐新華鬧摩擦,而且感到壓力越來越重,手腳如同繩捆索綁一樣。同事們不是對他冷眼相待,便是敬而遠之,偌大一個技術科,羅斌感到孤單。他意識到是唐科長在起作用,自己到底與科長有什麼利害關係,他一點兒也不清楚。“小羅,你這個論文,簡直不像話,我不簽字,也不同意機械學會把它當正式檔散發。”唐新華站起來,挺著寬厚的胸脯,微歪起臉斜視著羅斌。

“啊,為什麼?到底為什麼?”羅斌困惑心惶,腦子有些發暈,他在椅子上搖晃了一下,許久才輕輕的說:“我的論文缺點固然很多,只是初步探討。但這個課題,是企業產品品質的關鍵所在。”他猛然站起來,抓住唐科長的手,“請領導再考慮考慮,啊?”唐新華甩開羅斌,點燃一支煙,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沉重的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哢哢”作響。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科長一個勁兒吸煙,吞雲吐霧卻不說話。

羅斌滾燙的心涼下來,他軟弱的彎下腰,用手扶住桌面。此刻,他才感到,科長代表權力,能強制別人服從他的意志,也能摧毀其他人的願望。無怪廠里的同事們怕他,並不單單怕他這個人,而是這個人和權力加在一起,形成的古怪力量。

羅斌的腰漸漸挺直起來,五指攥緊將拳頭抵住桌面。他有些恨唐科長。甚至想沖過去,拔下他嘴上叼著的煙捲,扔到外邊去。唐科長眼鏡片後的眼珠,慢悠悠地轉動,他冷漠的觀察羅斌的舉動,那神態就像獵人,欣賞被他打傷的小動物。羅斌的整個臉容都浸透著誠懇的神色,“科長,我想…..”“夠啦,我沒時間聽多餘的話。”唐新華打斷羅斌的話頭,“你的論文是抄襲,其他資料上也見過這種東西,哼。”

羅斌感到蒙受極大恥辱,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唐科長會說出這種話,一股怒氣憋得頭昏腦脹,嘴唇竟哆嗦起來。任何創造和技術進步,都是吸收前人的經驗和研究成果發展而來的,決不能憑空產生,這是起碼的常識,難道唐科長真不懂。還是裝不懂。羅斌大聲說:“你是搞技術的呀。”唐新華冷冷的說:“我是搞政治的。”他倒背著手,仰起臉,“哈哈”大笑起來,有些病態的臉色看上去虛弱生硬,忽然笑不起來痛苦的咳嗽一聲,躬下身捂住腹部,“好,就談到這兒,年輕人,別胡思亂想,安分守己吧。”唐科長說罷踉蹌而去。

羅斌伏在桌上,把臉深深埋到胳膊彎裏。他忽然懷念起家鄉山窩窩中的營房,那實際是小小的雷達觀測站,周圍有十幾戶農家,還有營房裏的十幾個兵。山溪在村前彙集成一汪深潭,爸爸在夏日裏,脫了軍裝帶他下水摸魚,然後送到伙房,改善戰士們的伙食。他把這些寫成作文,老師是位農家女,看了文章高興的眼睛放光,牽著他的手一口氣跑上東山頭,放開嗓子唱起山歌。後來,老師將這篇文章推薦給縣城的報社,發表了。家鄉的人們心腸熱,說話做事從來不繞彎兒,高興了就唱,恨起來就罵,幾里遠的山墚上,對著你豪放的唱起山調,好像臉碰臉說知心話兒。此刻,羅斌彷彿聞到家鄉清爽的山風濃郁的松脂香,他實在按捺不住青春的激情,想馬上為廠裏的技術工作幹些事情,可唐科長硬是不讓幹。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悶氣,苦惱和疑惑令他心神不定。《鋼結構變形初探》是羅斌大學畢業後,用大半年點點心血寫成的,他想,假若有一天鋼材焊接的變形問題在實踐中能得到解決,小伙子便高興的茶飯不香,夜不成寐。難道唐科長真得那般冷酷無情,把這項研究輕易葬送掉,他心中到底打什麼主意?莫不是藉口整我,擺弄我?我妨礙了他的利益嗎?沒有,那麼,生產品質和鋼材變形,並不僅是我和他個人的私事,企業要生存發展,數千口職工要吃飯哪。他趴在桌上,很想痛哭一場。

羅斌聞到一股溫熱的香氣,他抬起頭,發覺背後站一個人,貼得那樣近,啊,是資料員沈華。“你要的外國焊接資料。”她的腳步輕盈,而且話語不多,臉上常掛著害羞的笑紋。“謝謝你。”羅斌撫摩著資料的封面,一陣衝動,真想把心中的煩惱和迷惘向她傾吐出來,儘管他對沈華還不太熟識,也清楚根本沒必要講這些。羅斌望著她,尷尬的笑起來。沈華圓胖臉,小眼睛,淡眉毛,兩頰鮮潤,穿著農村式樣的便褂,素底粉花,很穩重樸實,羅斌對她頗有好感。姑娘站了一會兒,囁嚅道:“有個話兒,講給你聽……”話未說完臉蛋通紅,趕緊垂下頭。羅斌說:“有事啊,儘管講出來。”沈華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急急說道:“羅技術員,你搞出論文,名聲張揚出去,唐科長就覺得椅子不穩了,疑神疑鬼。啊,我說著玩兒的,你別書生氣十足啦。”說罷便慌忙走開。

羅斌的耳鳴,心撲騰撲騰跳,他穩住神,走到窗前。載重卡車“笛笛”叫著,駛過廠區大道,隨後,便是車間裏機械的轟鳴聲,像海濤一樣起伏不息。羅斌琢磨著沈華的話,嘴唇咬出很深的齒印,光潔的額頭添上兩條細細的皺紋。

巨大的箱式門吊,在軌道上緩緩運行,它鋼鐵的偉岸身軀,如同力量的象徵,天神般雄赳赳氣昂昂聳立於藍空之下。羅斌喜歡在門吊前徘徊沉思,如同在家鄉的山野中漫步,感覺著美好事物慰藉心靈般的淡淡憂傷。門吊在羅斌面前運動,鋼鐵的輪子在軌道上磨出沉重的音樂聲,大地在抖動,巨大的鐵鉤吊住一架鋼樑,發出金屬撕裂的驚叫。羅斌大口呼吸著夾有鐵銹氣味的空氣,搖搖頭,彷彿晃掉腦袋裏烏雲般的憂鬱。這時唐新華朝他走來,跌跌撞撞,腳步不穩,身體像失去重心的木樁。羅斌厭惡的皺緊眉頭,摒住呼吸,臉上出現抵觸情緒。唐科長張開口就透出濁臭的酒氣,臉容疲倦發黯。他是個嗜酒成性的人,只要每日痛飲幾杯,飯不吃也行,而且下酒菜都是蔥頭鹹菜之類。他的生活沒有規律,吃穿隨便,襯衣領子黑糊糊的,鞋子不繫帶。唐新華多年來患有嚴重的腸胃病,老婆離婚而去,他帶著上初中的兒子過日子,家裏雇個老太太幫忙做家務,家庭經濟很窘迫。

“羅斌哪,論文的事,我向廠長彙報了,他指示,你要寫檢查,聽見沒有?沽名釣譽,好出風頭,要犯錯誤的。”唐科長把手重重放在羅斌肩上,又抓緊,晃幾晃,顯出一種壓迫感。羅斌挺直雙腿,眼裏要噴出火來,“廠長根本不懂技術,他剛從部隊轉業,是你暗地裏搞名堂。”“對,我代表廠長,隨你怎麼想。好啦,我身體不舒服,要到醫務室去。”唐科長轉過身,將手放在額上,躬下腰趔趄一下,緩緩的走了。羅斌在十幾米高的巨型門吊下面,突然感到腦袋被擠壓似的疼痛,雙眼似乎蒙上一層灰紗。他低垂著頭,兩手插在褲兜裏,專揀施工現場偏僻處走,羅斌努力使自己翻騰的心潮平息下來。下班鈴響過以後,四周很靜,他真想將整個身體都溶進這寂靜的境界中。忽然,他看見王大年在一堆廢鋼材後,偷偷焊製家庭用的小鐵椅,不禁心房震動了一下,這是揩公家的油水,老師傅也幹這不光彩的事情呀。王大年一把將羅斌拉過去,低聲說:“看見了也裝看不見,別去通風報信,舔領導的腚。”“王師傅,別幹私活兒了,這不好吧。”“不好,誰好?廠裏的東西明目張膽往家裏搬,還名正言順,都是我們的血汗。哼,頭頭們能撈,我就不行?”羅斌不想聽這些話,他心裏亂糟糟的,企業的這些問題,他從沒考慮過,猛然鑽進頭腦裏,竟使他慌張起來,他抬腿便想走開。

“別慌走,聽我說句話。”王大年發黃的眼珠閃著嚴肅的光,他把油漬的帽子拿下來,揉成一團。羅斌感到這顆花白的頭顱和打皺的黑臉,有股溫暖的氣息,就像家鄉的父老長輩一樣。“那個唐科長,你要提防他。這傢伙,我最摸底,官迷心竅,嫉妒心強,鬼點子多。你的論文超過科長的水準,還不惹事生非?他想蹲在全科人員頭上拉屎,何況你剛進廠,就跟他頂頂撞撞,你年輕,不懂得人情世故啊。”王大年把焊好的小鐵椅用工作服包好,夾在腋下急急忙忙的離開了。

羅斌孤零零站在廢鋼材堆旁,他感到在濱海大企業的芳草地上,裂開一個黑窟窿,不經意便會跌進去,他有些茫然無措。羅斌抬起頭,看著眼前這一大片宏偉的工廠區,那幾何形狀的廠房,灰色的大鐵門,巨大的玻璃鋼窗,就像一座座宮殿,在陽光下顯得氣勢堅固而莊重,那聳立的煙囪,猶如一尊紀念碑,它噴湧的濃煙在藍天上寫下神聖的文字,勞動,創造,啊,羅斌年輕的心,又熱烈的跳動起來,他異想天開的企圖擁抱美好的生活,但卻抱住企業裏混亂不堪的謎團。

夜晚,羅斌在宿舍裏發呆。唐科長督促他寫的檢查,他硬是寫不出來,勉強提筆寫幾個字,便惱怒的撕掉了。煩悶無聊,書也懶得看,便走出宿舍在廠區大道踽踽獨行,他喜歡孤獨的思考問題,走得腿腳累了,他便站立下來,仰起臉,望著空中一輪明月。那月亮如同金盆倒扣在夜的朦朧雲彩上,溫柔的光華傾瀉到整個廠區,把黑暗的景物塗抹地多了幾分幽雅。職工操場邊緣的楊樹以及變電所的高壓線杆,都組成渾渾沌沌的暗影,遠方顯得迷茫無際,而月光投射到那兒,便更加微弱幽黯了。近處,醫務室雪白的房子在月光中靜得像一張紙,貼在黑夜的底色上。廠區大道兩旁向四周延伸開去,燈光閃爍,白的,黃的,淡紅的,嫩紫的,撒落的高高低低,稠疏有致,茫茫的工廠夜色猶如流動的黑色水波。

羅斌久久地站立,雙腿有些麻木。他緩緩沿著醫務室雪白的牆壁,痛苦的走著,那種不可捉摸的青春迷惘在噬咬他的心。羅斌從醫務室的視窗,看到唐新華躺在病床上,正在掛鹽水,雪白細長的吊針木架,把仰臥的唐科長劃分兩截,頭胸部和彎曲的下肢,他的臉模糊不清,羅斌似乎看見科長臃腫的胸脯在起伏,聽到他粗重不均勻的喘息。唐新華此時被病的痛苦所折磨,軟弱的像只貓。

羅斌在醫務室外徜徉,月光就像秦嶺山鄉暮春的夜霧撫在他身上,他的心頭仿佛有種溫熱的軟綿綿的東西在蠕動。四周太靜了,隔壁房間,一個護士在懶懶地打毛衣,唐新華的病床前,冷落淒涼,無人照看陪護他。羅斌想,那些平日和唐科長握手言歡稱兄道弟的人,那些在科長面前露出笑臉盡說好聽話兒的人,此刻幹什麼去了呢?羅斌仰起臉,對著溫柔皎潔的月亮,頭腦中彌漫起霧一般的憂鬱傷感。忽然,羅斌跑回宿舍,煮了一茶缸掛麵,打上兩個雞蛋,又澆上香油,熱騰騰的端到唐新華病床前,“科長,你還沒吃飯吧?”他很驚奇,相互認識大半年了,從沒用這種親情般的口吻說話,羅斌甚至有不好意思的感覺。

“啊,是你,小羅哪。”唐新華睜開眼,一動不動,沉愣了半天,忽然坐起來,手腕上的針管被帶動,疼痛使他的臉抽搐一下。羅斌輕輕扶唐科長躺下,相對無言。雪白的牆壁,散發出陣陣藥味,日光燈管在“營營”作響。唐新華緊閉焦乾的嘴唇,垂放在病床上的手無力的簌簌抖動。羅斌站起來,想悄悄退出去,但又停住了,彎下腰俯首病床前說:“科長,檢查我還沒寫呢,我想….”“不要寫了。”唐新華喃喃的說:“什麼檢查不檢查的,都是我不好。”“啊?唐科長你說什麼?”羅斌吃驚的睜大眼睛。“坐下,陪我一會兒好麼?”“你有話說?”小夥子惴惴不安起來。“算啦,不說也罷。”唐新華緊閉雙眼,臉稍微歪向一邊。羅斌坐在病床前,垂著頭搓手無語,房間裏又恢復了難堪的沉默。羅斌感到,唐科長在病中,完全是軟弱溫良的知識份子,假若此刻,將《鋼結構變形初探》送給他審批,那結局說不定便美滿了呢。唐新華臉孔轉向牆裏面,看不見神態。他不安地挪動一下身體,歎口氣,欲言又止。良久,他忽然微弱的說:“小羅,局裏有意思,提拔你當技術科長。”

“不可能。”羅斌幾乎跳起來。“我想可能的,你年輕,工作有鑽勁,又是工學院的高材畢業生。我嘛,業務一塌糊塗,只有中專技校的學歷,當技術科長,啊,科長。”他自嘲的笑起來,“我當了十二年技術科長,熬倒三任廠長。我受過很多苦,政治陷害,爭權奪利,互相傾軋,往死裏整人,拆臺,誣告,在苦水渾湯裏打了幾個滾兒,落下渾身傷疤….”他忽然“喔喔”咳嗽起來,粗短的身體劇烈顫抖,嘴裏噴出污濁的酒氣。羅斌看見他衣兜裏露出半截空酒瓶,病成這副摸樣了,還濫飲酒,不要命了。羅斌隱隱的對唐新華有一種憐惜的感覺,他在醉酒和病態中暴露出內心的隱私,令羅斌震驚但又覺著完全是情理中的事情,他不禁厭惡起來,他不屑過度細思考這些無聊的事情。害怕我取代他科長的位置,可笑呢,怪不得唐科長極力貶低《鋼結構變形初探》的學術價值和實踐意義,他是謀權當官還是搞技術業務的企業中層管理者呢,實在令人啼笑皆非。

唐新華緩緩轉過臉,嘴唇翕動著,又緊緊閉住,他拿下眼鏡,用模糊的眼光,久久的注視著羅斌,皮膚鬆弛的臉頰泛起病態的紅暈。羅斌發覺,唐科長生著一副雙眼皮,往常在眼鏡框後不易看到。“說些什麼呢?”唐新華沉吟自語,闔上眼睛,猶如浸泡在回憶的海洋中,他的臉容呈現出複雜而耐人尋味的表情。忽然,他說:“小羅,你喜歡音樂嗎?”羅斌意想不到唐科長會問這個問題,脫口回答:“喜歡的,啊,音樂,還有家鄉的山歌。”“我有把小提琴,學生時代的紀念品,後來賣掉了,換了喝酒錢。那是在政治鬥爭的旋渦中,不升浮便沉沒,批判揪鬥,我漸漸忘掉音樂。”唐新華猛然睜開眼睛,那雙眼是漂亮的,竟有些新鮮的光彩。“你知道柴柯夫斯基麼?《義大利隨想曲》,美啊,富有魔力的旋律,亞平寧半島秀美的風光,義大利南部壯麗的丘陵,農人們的勞動情趣,多麼的美啊。”羅斌被唐科長的神態和聲音所感動,彷彿忘掉企業裏的人事糾紛和工作煩惱,好似孩童一般在心底發出稚嫩的呼喚,去諦聽幽深的山谷所回答的聲音。

“唐科長,想不到你如此熱愛藝術,我們之間太缺乏瞭解啦。”羅斌握住唐新華的手,他感到通過手的觸摸,雙方親近了許多。唐科長的手掌寬大滑膩,骨節微微發抖。羅斌對他說:“我愛讀契柯夫的作品,文學能陶冶人的靈性,使人的情感豐富而優美。後來,不曉得我怎麼考上工科學院,當了技術員,我小學四年級就在縣報上發表過散文呢。”羅斌笑了,他感到這種交談方式充滿家庭氣氛,親昵而愉快。

“你說的,是安東.巴甫洛維奇.契柯夫麼?”唐新華柔聲問道。“是的,沙俄時代一位平民作家,偉大的人道主義者,傑出的民主自由戰士。”羅斌站起來,在病房裏輕輕來回走動,“我特別喜歡他的《草原》,字裏行間,彌漫著俄羅斯草原夏天的香氣,你會感到,美的勝利,力量的壯大,青春的誘惑和求生的熱望….”他停下來,慢慢走近病床,凝視著唐新華的臉,他看到唐新華這位技術科長的臉平靜而舒朗起來,氯化納溶液通過橡皮管,正一滴一滴注入靜脈血管裏,滋補這個脫水而發高燒的病人。

“啊,光顧著閑嘮叨,掛麵涼了,快吃吧。”羅斌扶唐新華坐起來,給他端著茶缸。“麻煩你了,謝謝。”唐科長使勁皺緊眉頭,坐姿挪了挪,舒服了便吐出一口粗氣,臉上泛著笑紋,“啊,對了,你那個《鋼結構變形初探》,我看還可以,拿到車間去實際試驗一下,廠長那裏,我去說,問題不大。”他開始大口吞咽麵條,額頭冒出細汗,肥厚的肩部因為使用筷子,笨拙的伏動。羅斌愣了許久,他不願意再說話,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把茶缸放到唐科長腿上,便轉過身,走出醫務室。

濱海的夜更靜了,月亮升高了,整個廠區彌漫著稀乳似的霧氣,羅斌在工廠寥廓的夜空下站立片刻,便大步而急速的奔回宿舍,撲倒在床上,初進室內黑漆漆的,如同隱身於虛無的空間裏。他想,濱海企業裏的人與家鄉山窩的父老鄉親相比,是多麼的奇怪,多麼無從捉摸而隱晦難以相處啊。月光透進窗子,室內若明若暗,靜幽如廟,他便想到家鄉東山那座破敗的山神廟,蟋蟀在香案下唱歌,拿了兩根黃瓜,捧著一本書,便可消磨暑假的大半天兒,放羊的大爺招呼他吃中飯了,將帶上山的煎油餅和鹹鴨蛋,塞在他手裏說:“娃兒餓了,吃飽啊,吃飽。”後來他才知道,大爺自個兒偷偷摘了幾顆野山杏喝山泉填肚子,多麼淳樸善良的鄉親。羅斌翻了個身,把頭枕在胳膊上,睜大眼睛,對著灰濛濛的天花板出神。他忽然想到資料員沈華,心裏便泛起澀苦憐惜的情緒來,最近,羅斌聽說有人給沈華介紹對象,當姑娘聽到男方是副廠長的兒子,便當場正式承認戀愛關係,她連那男的面兒也未見,何以談得上愛情呢?在羅斌心目中,沈華就像家鄉的村女那般樸實端莊,當她捧著資料送到自己面前,便會感到春深的山野,無聲無息飄落潔白的柳絮一樣美好。可是她竟糊裏糊塗和陌生男人訂了終身,羅斌感到酸溜溜的汁液在心頭淌過,他莫名其妙煩躁不寧。他還想到王大年這個老頭子,正直而豁達的老師傅,他卻偷偷摸摸幹私活兒,損公肥私,啊,這到底是怎麼啦?羅斌失眠了,他實在睡不著,便披上一件衣服,佇立在窗前,凝視著工廠蒼茫而雄渾的夜景,他想,明天,《鋼結構變形初探》中的理論,便要在車間的實際操作中實驗了,啊,唐科長親口答應的,他出乎意料的終於答應了,明天,多麼的好啊。羅斌想馬上寫一封信,掛號寄出去,把這個得之不易的喜事告知爸爸和家裏,告知生育他的山窩窩和綠色的營房,偏僻山區走出來的渾身鄉土氣息的娃娃,在濱海大工廠裏有出息啦。

太陽光芒照射下的鋼樑,噴放出朵朵焊花,它是由眾多的金黃色顆粒組成,從很高的空中散落下來,便無法找見了,它熄滅了,變成灰塵。焊花在鋼樑上綻放的時間雖然極短暫,但它美麗的光彩卻永遠留在勞動樂章中。羅斌望著藍色的電焊弧光,它在遮護罩後強烈的抖動,將鋼鐵映成紫瑩瑩的顏色。羅斌站在鋼樑上,風掀起他工裝的衣角,有種躍躍欲飛的感覺。《鋼結構變形初探》中的理論正在生產現場實驗,他是多麼的興高采烈,多麼的歡欣鼓舞啊,唐科長沒有簽字,即使施工圖紙也沒看便放手讓他幹起來,唐新華說:“羅技術員,咱倆一個鼻孔喘氣嘍,幹得是背靠背的事情,你年輕嫩著哪,要鍛煉我支持你。”他寬厚的嘴角隱浮著笑意,眼鏡片後的眼珠靈活地轉動起來,熱情的拍著羅斌的肩膀,大聲說:“放大膽幹吧,有問題找我。”唐科長走後,羅斌雙臂圍抱住胸前,依舊挺立在鋼樑上,兩塊結實的胸大肌在他臂彎的擠壓下,更覺得強壯。他想到在浴室的大穿衣鏡裏,自我欣賞赤裸的體格,健壯鼓起肉腱的四肢,方正而厚實的胸脯,平坦柔韌的腹部,構成線條規則優美堅強的男性身軀,猶如大自然雕塑的藝術品。此刻,羅斌有種奇怪的念頭,仿佛自己的血肉之軀已經和鋼鐵溶結為一體,在太陽熱能的鼓動下,噴發出巨大的力量。

正當羅斌墜入輝煌的夢境之中無法自拔,質管科長厲聲的叫喊將他驚醒,“羅技術員,別傻幹啦,停下,全部停下。”試驗失敗了,投入的大量原輔材料,勞動力和工時,統通浪費掉了,尤為嚴重的是此次失敗的試驗,耽誤了整個企業原定的正常生產計畫和交貨進程,那位從部隊轉業不久的廠長同志大發雷霆,召集唐新華等幾位科長,在廠長辦公室開緊急會議,宣佈追究責任,並當眾把《鋼結構變形初探》的論文稿撕碎,扔在地上。

羅斌久久地坐在報廢的鋼樑前,他的身下是簇簇綠草,濱海大企業的機油和鐵銹氣味,在他四周幽幽的浮動。這架十幾米長的門吊主樑,已經扭曲變形,宛如一條死的鐵龍,癱臥在那兒。羅斌把圖紙攤開,陷入癡迷的苦思之中。唐新華在廠長辦公室開完會,急不可待找到羅斌。他倒背著兩手,表情陰鬱,粗矮的身體直挺挺的,令羅斌心理壓抑,精神負擔很重。“唐科長,我需要幫助,試驗不能半途而廢。”唐新華冷漠的眼光閃了一下,竟露出難已捉摸的笑紋,“年輕人太糊塗啦,你前後左右仔細想想,再幫助,牽連我也要栽進此次重大責任事故中,你於心何忍?一味硬要搞你的什麼初探,自作自受喲。”羅斌垂下頭,腦袋就像灌鉛,沉甸甸的,車間傳來金屬相撞的“嘎嘎”聲,使平靜的空氣波動起來,很遠了,依然隱隱的“嗡嗡”作響。羅斌突然明白過來,他仰起臉咬緊牙關,眉峰壓很低,眼含怒火,心猶如被尖利的寒風刺透,全身不禁一陣痙攣。“唐科長,你莫非落井下石?鋼結構變形的試驗,你可當面向我點過頭哇。”“不錯,我在廠長面前已經承擔了責任,我在圖紙上沒有簽字嘛。關鍵是你的問題,試驗垮掉了,損失重大。當初,我堅決反對,你不聽勸阻,後果由你負責。”羅斌如夢初醒,嘴角怪異的透出一絲苦笑,“失敗,這是自然的事情,好理解。我不理解,你在事故中扮演什麼角色?”他氣憤極了,聲音顫抖。“啊,不像話,太不像話啦。”唐科長惱羞成怒,臉孔發紫,原地團團轉起圈子。忽然,他掏出一份檔草稿,“看,對你的處理決定,事故前後經過,很清楚。羅技術員,你太狂妄了。行政記大過,降職降薪,單等局裏審查批准,就執行。”“這個決定徵求我的意見麼?我要申辯。”“說孩子話,申辯有什麼用,態度放端正嘛。”“唐科長,你不是搞技術的,你依舊搞文革那一套,你是個權術騙子。廠長他根本不懂企業的技術管理,你們這樣幹,要毀了濱海廠的技術創新啊。”單純的山裏娃血氣方剛,羅斌吼叫起來,他死死抓住唐新華的衣襟。王大年老師傅,資料員沈華和一大群工人聞聲都跑了來,手忙腳亂將他倆拉開,大夥兒望著報廢的主樑,一片沉默無語。唐科長說:“同志們,請記住這次教訓,羅斌你肯定要受處分,國家的財產不能讓你隨便糟蹋。”他晃晃腦袋,手臂朝廢鋼樑揮了揮,又轉過臉,耵著羅斌,“你剛才想幹什麼?想打人啊?”

羅斌避開唐新華的眼光,他背轉身,兩手插在褲兜裏,叉開雙腿站立著,渾身發顫,面孔氣得煞白。他忍受不了唐新華的眼光,這眼光陰鬱夾雜著幸災樂禍的神色,令人作嘔。羅斌終於想明白了,科長他急於解脫自己的責任,像甩包袱一樣把我重重摔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一腳。啊,唐新華跟廠長的私人關係相親相近,極有可能為誣陷我而進讒言,趁機把我的聲譽在企業裏搞爛。羅斌的腦袋發懵,他垂下頭,濃黑的頭髮垂到額上,胸脯劇烈伏動。風兒吹亂他的頭髮,撩開他的衣襟,他只管死死垂下頭,咬緊嘴唇不吭一聲。“說話啊,你有什麼話說,講給大夥兒聽聽。”唐新華催促道。“我有責任,不能全推在他身上,大概,我的資料搞錯了,影響羅技術員論文的準確性。”沈華漲紅臉龐,分開眾人站了出來,兩手胡亂絞著衣角,怯生生的說。

這位姑娘幼稚的袒護,感動的羅斌心兒發抖,他覺得很疲乏,忽然腿一軟便坐下來,頭垂得更低,羅斌只聽見大夥兒七嘴八舌議論著,感到同情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拂來拂去。“羅技術員,你小子別像霜打的葉子塌架了,吃飯噎了口,不能紮喉嚨眼餓死。”王大年憋不住從人堆裏跳出來,古銅色的臉膛從皺紋裏溢出深沉的激憤之情,他直槓槓站在羅斌前面,脊背護住小伙子似的,朝唐新華吼道:“什麼渾蛋廠長科長,不通人性。鋼結構變形問題,你們沒本事搞,卻朝吃苦受累的小羅身上使絆子,我到局裏告你們去,昏官。”說罷他轉頭大步流星便走,唐新華急忙攔阻王大年,他知道局長十幾年前在濱海廠當過老頭子的徒弟,師徒私交甚厚,唐新華是不敢得罪王大年的。眾人一陣喧嘩,吵吵嚷嚷,將王大年和唐新華一圈兒圍住,整個車間鬧得亂哄哄。羅斌感到自己的語言猶如封閉在遙遠的幽谷之中,或者已經喪失了說話能力,他實在不清楚還需要說些什麼。

下班鈴聲響過,大夥兒逐漸散去。羅斌依舊坐在廢鋼樑前,呆了很久,就像石頭人一樣。驀然,他的面頰滾燙,如被火烤,那英俊的眉毛幾乎擰成疙瘩,以致驚慌的四處張望一下,擔心有人窺到他內心的秘密。他剛才確實動了那個念頭,他恨自己,怎麼能幹這種事?孬蛋,羅斌在心底痛駡自己,把手指關節捏得“咯咯”響。爸爸上次來信中,除了督促他努力工作,尊重領導和師傅,儘快稿出科研成果,順便還提到他的廠長是爸爸的老部下,羅斌曾想到去找那位轉業的廠長,拿著爸爸的信,私下裏喊一聲“叔叔”,什麼問題都會煙消雲散,他顧念這層關係肯定會幫助我的,羅斌目前困窘的處境會來個天翻地覆的變化。可是,他不能去找廠長,用棍打他也不能去找廠長,為了濱海企業技術創新這件事情,他不願意摻入私人因素,不願意使情面托關係,那不是光明正大之人所為。但怎樣處理試驗事故的困境呢?羅斌陷入無法解脫的苦惱之中,山鄉娃涉世之初便受到生活的打擊,那樣的陌生和嚴峻,感覺背上壓著一座山,左突右沖拼命掙扎,仍找不到出路。後來,羅斌無精打采的回到宿舍,坐在窗前書桌旁,看著窗外的小花園,那是他精心墾植的,有紫竹和朝天椒,仙人掌,在金色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中,小花園莊重而樸實。為什麼要栽種這些植物呢,紫竹和仙人掌怪顏色怪模樣,不嬌嫩亦無美色。朝天椒挺辣,猶如倒懸的紅燈籠。真奇怪呀,他以前從沒認真思索過,為何偏偏栽種這麼幾樣花草。羅斌記起童年曾在外祖母家生活過,老宅址有個花園,盛開牡丹和玫瑰,還有株老石榴樹,外祖母常帶他在樹下挖土坑坑玩兒。夜晚,在流螢和夜來香的花味裏,外祖母把他抱在腿上,講古老的神話,青蛇和白蛇變化的美女,老槐樹精唱戲和牛郎織女天河相會,他望著閃爍星光的幽藍夜空,在外祖母懷抱中入睡。羅斌拿出厚厚的日記簿,他喜歡在煩悶痛苦的時候,一張一張翻看日記,對著自己的日記傾吐衷腸。他中學時的母校在秦嶺的山窩深處,爸爸的營房和家也在山窩裏,家鄉的山多麼綠啊,蒼翠欲滴。家鄉的水多麼清啊,清澈見底。他整天踏著石板山路去上學,濕潤的山野散發出濃郁的肥料味兒,羊羔嫩紅的鼻頭噌他的腿腳,癢得想笑。家鄉的天地真清靜,除了牛羊的叫聲便是豪放悠揚的山歌聲,鄉親們也像這山這水一般爽快純樸,有一年春節,爸和媽執行任務出了遠門,村裏的嬸嬸婆婆輪番請他去吃飯,餃子湯圓和年糕,還有紅燜豬蹄,韮菜炒雞蛋,油炸魚燉肉丸,他吃了東家吃西家,也不會說聲謝謝,從心裏老覺得鄉親們管他吃喝是理所當然,大叔大爺還陪他喝了幾盅酒,親親熱熱如同一家人。山裏人說話直來直去,人心隔著肚皮就像水晶玻璃,啥樣的五臟六腑看得一清二楚。羅斌在山窩裏生,山窩裏長,山窩的父老鄉親便像他的親爹娘。那時,他經常爬上東山頭,坐在山神廟的廢墟前,伸長脖子朝山外張望,山外的世界是什麼模樣,山外的人們是什麼心腸,他想得癡迷,白日彷彿便做起甜美的夢兒。那個年紀,是喜好做夢的季節。如今,夢醒時分,綠色的山窩窩和綠色的營房,霎時如海市蜃樓消失的無蹤無影,羅斌周圍是濱海大企業機器的轟鳴和喧囂的人事紛擾,這座頗具規模的國營老廠經營運轉如海洋中的潛流,尋找不到航道,七扭八歪翻騰打旋,羅斌如落水的泅者,迷茫而痛苦。

羅斌翻開一頁嶄新的日記,激動的奮筆疾書:“一九八五年,我大學畢業一年多了,涉世之初,感到活得很累很累,不堪重負,憂心忡忡。我對濱海國營企業的憂患意識,大概被唐科長那些人譏為杞人憂天吧。昨天,全局的企業管理幹部大會,局黨委書記宣讀了改革經營管理機制,改革企業內部用人和分配制度的紅頭文件,我坐在下邊聽著興奮極了,手竟微微發抖……”驀然,羅斌的兩行熱淚,從眼眶裏撲簌簌淌下来,將這些字跡濕潤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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