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0日 星期五

第五屆工文獎小說組推薦獎:〈小職員週記〉

作者:方頌欣(香港)

在Y公司,小職員都是這樣過一星期的。他們不過是上班等下班,等月尾出糧,等週末放假。他們的工作除了等,就是受氣。Y公司裡都有幾個月薪少於八千的小職員,他和你們也可能是一樣,一週都是這樣過的,各人的故事是這樣開始:

接待員

吃飯時候了,她等待著那個兼職工到來才可以到外面吃飯。

她有青春,有美貌,就是沒有伴兒,就是空了心。她設法把一切去填補心中這個洞。她不想同事、舊同學、朋友看見她的心胸穿了一個大洞。

幸好,她在公司沒有朋友,也沒有同事,只有吃飯時間、上班和下班。她從星期一等星期五。週末,她可以在家裡好好睡一整天。

她在辦公室裡坐在距離大家很遠的接待處的位置,在辦公室裡沒有她的位置。同事們都在星期一把要快遞,要寄出的信都放在她的桌面上。不到一個上午,她桌子的信都堆成一座山了。同事們只是快來快去,又或者只是點點頭問好便溜走了。她很孤獨,很寂寞,老是盯著無人等待的電梯大堂。同事們又走出來了,抓起她身旁預定會議室的時間表,問了問哪間會議室被人預留了,沒太多的事便走開了。沒有人發現她很想跟同事們有說有笑。有時,就只有清潔工及快遞員跟她輕輕聊聊工作的苦悶。

她就在星期一下午開始把郵票一個一個貼上信封,有一些信封只寫了公司名字。她便要從抽屜摸出客戶及供應商的地址,她讓發票和支票可以安全送到。沒有人知道她的重要。當支票未能送到供應商,以致物料誤了計劃;又或者,發票未能確保送到客戶手上,會計部同事收不到錢,然後月底又未能有足夠現金出糧時,她便被挨罵了,又或者,會計經理把自己的粗心大意帶來的損失和失誤推到她身上去了。她又不能反駁,一來信太多,只有她一個人檢查,有時難免有些微的錯誤;二來,她是公司職位卑微的人,她又怎可反駁一個會計經理呢?她英語、中文又不太好,她又怎可證明自己準確無誤呢?她又擔心自己丟了工作,唯有默默忍受自己被冤枉。

她貼了一個又一個郵票。在差不多完成之時,同事A又搬來了一大堆錯漏百出的信。
「要明天寄出。」

「噢!」她點頭。她在想今天能否完成呢?公司要多請一個人幫助她嗎?她就沒有權利發言。當她想起那個處事膽小的行政經理時,她便無言和絕望了。她唯一的希望是日子捱得一天便一天,等待出糧的日子快到,等待吃午飯。

她終於等待到吃飯時間了。兼職工遲了十分鐘。她便一縷煙的吃了一個漢堡。

她想:每天,吃飯都只有九十分鐘時間,真的悶得她要死了。

她便跑到公司附近的一個商場,逛過一間又一間商店,然後買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希望把內心的空洞填滿。

她終於把郵票貼完了,又把所有姓名及地址審核一次。她又把要快遞的信多審核一次了。她不過加班了二個小時而已。離開公司是八時。她是最後一個離開,沒有人知道她經常加班。她加班沒有人工,又沒有升職加薪。下班後只好到卡拉ok房發洩。

星期中了,她便期望週未來臨。她希望少做少錯。

她希望過得一天便一天,因為她知道,到哪裡工作都一樣。她沒有將來,沒有前途。

又是那個會計經理了。

「b公司的票還未收到,你有沒有寄出啊?」

「有。」

「為什麼那麼晚,快月尾了。」

「……」她心想,那你不打電話問?又或者問問郵局。

快遞同事推門了,問:「會計經理,你是不是找這封?」

「是。」

快遞同事的及時雨打救了她。
等了又等,好不容易,接待小姐等到星期五下班了。她期待她那六千五百元的人工下星期傳到她的戶口,因為她的銀行戶口在月尾只餘下數百元了。她是名副其實的「月光族」。

她在商店的鏡前打量自己。她看見自己一頭黑色筆直的長髮及肩,圓圓的臉上掛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和豐厚的嘴唇。白色雪紡上衣和藍白色花裙子的身影倒影在櫥窗的套裝上。

清潔工

她是好姐,年紀老了,差不多七十了。她在Y 公司不知算不算是員工,因為她不過是計時的合約工而已。她應徵全職員工那天,老闆都見好快七十了,不再年輕便改聘她為計時的合約員工。老闆也看她拐著的腿,不到五呎的矮個子和花白的短髮,便跟她討價還價了。

好姐又無可奈何。她又一把年紀了,外面連合約工也沒有她的份兒了。她不過是星期一、三、五上午十時到十二時來Y 公司打掃。她到這甲級商業大廈的辦公室洗杯、抹窗、吸塵。

她平日一個人在家都苦悶了。前二年,他的丈夫去世了,只丟下她一人。她丈夫不過是貨車師傅,沒太多積蓄。她有兒女,不過他們教育程度不高,照顧不了她。她只好忍命了,自己的命苦也不想連累別人。她只好出來打工了。她應徵多間餐廳的雜工,洗碗,大都覺得她年紀太大了,不想顧用她;而且新移民又年輕,工資又比她低。她只好東找西找,便找到這份可以說是兼職的工作了。

她很喜歡跟接待處小姐聊天,可能大家際遇差不多吧!

「早晨呀!」

「早晨,好姐,你今天氣息不錯。」

好姐一臉笑容說:「你今天的花裙子很漂亮,天藍加上白色,像青花瓷一樣好看。」

「好姐,你老是那麼開朗。」

「後生女,幹嘛老皺眉。皺眉便不好看了。你見我老太婆破了一條腿也沒你皺眉。」

「好姐,你不明白了。」

「我又有什麼不明白啊!」「你有空便拍拖去吧!不要老待在家。」

「結婚又怎樣?房子太貴了。租也租不起,買又買不起。自己的工作不高不低,又怎樣可以申請公屋呢?我根本沒什麼閒錢出去玩,又怎樣認識男孩子呢?」「再者,又沒閒錢拍拖,拍拖以後又沒錢結婚……都是工資追不上通漲了……」

「不要絕望了吧!」

「我也想啊!」

「我不說了,工作去了,今天是週末,你下班後便好好休息。別想太多了。」

好姐不是不明白接待處小姐的情況,只是她老覺得人是需要組織家庭,不管是什麼階層,也不管是什麼學歷,這是人基本的需要及權利,現在都被物價及樓價使感情和婚姻都量化和商品化了。好姐心想:想當年隻身來香港,那時還可以蓋木屋,雖然設備簡陋,尚算有安樂窩。現在呢?買不成房子便什麼都不成。以為生活越來越好了,但就是貧窮的越貧窮……她對現在的年輕人處境都很無奈。

好姐接著自己的腿。「好姐,不要偷懶!」會計經理說。好姐只覺得會計經理有時太苛刻了,不過這又是他份內的事。她只覺得接待處小姐很努力工作,又不計較得失,但好偏偏是沒有回報。她又覺得接待處小姐沒有多餘的錢出去社交,看她眼大大的長得清秀,感到她工作及外貌都沒有人欣賞真是可惜。

好姐就是沒有多讀書,但處處為人著想,關心別人,有時可能比專業人士更會關心社會,但又有誰願意聆聽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婆的言論呢?她想:好像他一樣的人在香港多的是,他們不過是被標籤為弱勢社群。社會上沒有人願意因此而關注他們,聆聽他們。政府最多不過是為他們建一個叫天水圍像荒島的新社區。他們又不知道政府是真的關心他們,抑或是想他們遠離市中心,把他們隔離。

好姐的一對子女就是住在天水圍了。她要看他們,又或者他們要看她都費時在交通上。好姐的仔女都是基層,為口奔馳,一天工作十多小時,又兼任兩份以上的工作,又怎會有空每星期花上二小時到九龍城探望她,所以,好姐很寂寞。她想到自己可能沒多年活了,子女又沒空看她,想到這裡便感到很失落。她跟接待處小姐不一樣,她很怕週末的來臨,讓她想到這一切。

「好姐,明天星期六放假了。」快遞員全叔道。

「星期六放假又怎樣?子女都住在天水圍,沒空探望我。」

「我又是一個人,不過在公園下棋。」

「你的兒子不是大學畢業在同一公司工作?」

「是,不過今個星期又加班了,而且他是實習生,六千多月一個月,又怎樣可以出去喝茶逛街?」

「唉……現在大學生真慘……你的兒子又被那會計經理大罵了。」

「唉……一成是實習生,但又不至於不會做事及不懂人情世故。中年人老是覺得年輕人不成,老是看輕他們,不尊重他們的能力。」

「是呀!至少,現在資訊科技日新月異。他們都比中年人及老年人清楚這些新科技。」

「我年紀老了,我只希望一成可以有更好的前途……想不到老來得子……現在的大學生畢業也養不了家……看見他都心痛了……他讀書讀得很辛苦……現在都只是這樣……」

「爸!不要難過了。明天會更好!我會考大會計師樓,成為會計師。」一成步過來抱著全叔。

營業員同事走進休息室,看見一成抱著全叔,便感歎:「今個月又簽不成合約,人工都沒有了。」

「你不是有底薪嗎?」一成問。

「是啊!不過我已很努力,每天早上八出去敲門推銷,直到晚上十時。我已經三個月簽不成合約……所以公司不會再補貼我了。可能,我會被辭退!」

「不會吧!要辭退都是我這個辦公室助理。」在旁打睏的辦公室助理回答。

「唉!」休息室裡,眾人嘆息。



同事A

同事A的名字叫一成,是剛大學畢業,是公司裡的實習生。他是透過大學應徵。他就是在金融風暴的一年畢業。他是工商管理會計系一級榮譽畢業。他就是很樂觀面對每個逆境。雖然他是八十後,但他並沒有激進地反對中年人士。他老覺得中年及老年人有的經驗。他有的是新知識和思慧。大家互相配合才會明天會更好的。

一成是會計部經理的助手。會計部經理是一個沒有學位的行政人員。他的父親在此公司任快遞員。一成跟接待處小姐沒太多話,可能是因為他從小學便就讀男校直至中七畢業。他平日就是很怕直接跟年輕女同事對望。他就是梳一頭平頭妝,架一副粗框眼鏡,五呎十的高度,長得瘦瘦的。

他對工作沒太多怨言,即使會計經理每天無故的罵他,他就只覺得自己要父親供書教學那麼多年,自己大學畢業出來工作都賺不了太多錢,供養不了父親生活。他感到慚愧。

父親老安慰他:「慢慢來吧!你還年輕,不用焦急。」

「爸,你也差不多六十五歲了……快退休……」

「爸還有一點積蓄,何況家裡就只得我們兩人。」

「對,母親當年一走了之,丟下我們。」

「這也怪不了她。你要用心工作,忍氣吞聲,出來做事,少說話多做事。」

「唉,今天才星期一……」

「正面點!不要灰心。」

一成又被會計經理點名入了經理房。他又被罵了。今天才星期一!他匆匆的把會計經理桌上的信搬到接待處小姐,告訴她明天要寄出,又匆匆的訂了會議室核數了……他又發現到會計經理房角落裡有一大埋信件了。於是,他又快又匆匆的把會計經理房角落的信搬到接待處小姐,告訴她明天要寄出。他回頭看接待處小姐默默的核對地址,不停的貼郵票,心想:她真的工作認真,不明白為什麼她不被加薪。

星期二早上,他又被會計經理點名入了經理房罵了。他又提點接待處小姐寄出信件。

好不容易才等到星期五。一成又被會計經理點名入了經理房被罵了。他垂頭喪氣的走出會計經理房,看見父親剛剛送完信件回來。他的父親跟清潔工好姐和營業員在休息室聊天。他便找父親去了。

他心想:快月底了,學生貸款又要還款了,差不多七千元一季,負擔很重。因此,他平日沒太多錢消費,他最大的娛樂就是去圖書館看書,希望多學一點,增值一下自己,為未來打算。



會計經理

會計經理來了香港二十年了。他是北京大學畢業的,但香港不承認中國內地專業資格。他初來港找不到工作,便到朋友的公司打工去了,就是現在會計經理的職位。他一幹便二十年了,他的頭都禿了,人到四十多了,肚子都長出來了。他還未結婚,在深水埗租一個房間住。

他的職位是經理,卻沒有經理的人工。他不過是八千元月薪。他的壓力不少。一成的崗位本應由一個較資深的會計主任出任。由於公司沒太多的錢招一個資深的會計主任,他只好招了一成。他希望每天罵他來訓練他,希望他快點成長。

他知道一成家裡環境不太好。他的父親不過在同一公司當快遞員。他知道一成跟其他年輕人不一樣。他吃苦,而且又努力學習。

他不忍心辭退他,因為他明白初出茅廬的苦楚。有時,他只好自己幹回幹不完的活兒。他希望一成留下來幫助他。

星期一、二,他都不停的簽發票,追客人付款,發錢給供應商。他就是忙得連午飯也忘了吃了。他只感到一埋首核對數目,一抬頭便天黑了。

星期四,他終於可以早一點回家做飯。他很想吃海魚,但買新鮮的海魚必花上五、六十元。平日,他都只在月首和月尾買來吃吧。今天,他都做了簡單的菜,西紅柿炒雞蛋。他多買一點了,希望明天可以帶回公司當午餐,希望省下一點錢。

他回了他租住的分租房子。他的家沒有女主人,沒有洗衣機、電視機和冰箱,也沒有空調。他只有一把電風扇、一張單人床,一個衣櫃和一個燈泡。他脫下了身上的衣服,把污衣泡在紅色的塑料盆子裡。他又拿下另一個掛在牆上的紅色的塑料盆子裡,關掉了石油氣爐,把水壺裡的沸水倒出到紅色的塑料盆子裡!他就這樣洗澡:把紅色的塑料盆子裡的溫水倒在身上。

他躺在床上看著白色的天花和晾在棉繩上的衣服的灰色影子,想著老闆跟他說的話:星期五有三件好消息和一件壞消息宣佈。他心想:他也是打工的,但老闆老叫他當壞人。好人都由老闆幹了。他在內心慨嘆……

他都想明天如何宣佈……




星期五的結局是這樣的:


會計經理把營業員、一成、接待處小姐及全叔叫進了房間了。

會計經理把白色的信封遞到他們手上。他們戰戰兢兢打開手上的大信封:

「會計實習生因為工作努力加薪至九千元,及晉升為會計助理主任。」

「接待處小姐因多年沒被提升及加薪,現加薪至八千元。」

「營業員雖然連續三月沒親自簽成訂單,不過不少客戶因他找上來下訂單,故他每月不用營業額便有一萬元的底薪。」

「全叔因年紀大了。公司希望他由全職僱員轉至合約工,以待公司找外判的快遞公司按次收費,以減低成本及增加效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