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20日 星期五

第五屆工文獎小說組特別嘉許獎:〈我也是工人?〉

作者:陳子鍵(香港)

七時三十五分,運輸帶仍在輸送,放眼不盡的朱古力脆皮雪條。「拍」的一聲,禮言把手上的雪糕禮盒放下,讓替代吃飯的同事繼續包裝。他走到工場門旁的大桌子,在一個黃色的大膠盆上,用剛才包裝的速度,一秒一個,翻開了一盒又一盒的飯盒。
怎麼,又是豆腐,水蛋,生菜,發黃的,他怨。此時,兩個女工向他逼近,他即取走最底下的那一盒,也來不及拆開細看端詳檢查重新包裝一番,就走到門口,脫口罩,然後拍工卡── 嘟──電子螢幕顯示「現在時間:19 :37」 。
出了門口,突然間,如潛入了寧靜的深海,可惜他來不及暢游。在裡面,人和機器都會叫得聲嘶力竭,像在極近的距離下聽多重奏一樣。他此際能仔細聽到雙耳在嗡嗡作響。
工場與飯堂之間的走廊,是有好一段距離的。禮言記得,他最初上班的時候,要行上三、四分鐘。此時,他改用「走」的方式。他覺得原來「行」與「走」有很大的學問,將「行」「走」放在一起的人,人生資歷尚淺。生命是由時間一分一秒地組成的,在這個工場,禮言感受到時間的可貴。他想抓著每一秒,因為每一秒可以包裝一盒雪條,如果星期一精神好的話,只要黑衣領的主管行過來,他真的可以一分鐘包五十條,把同事的工作量也減輕。
他打開門,飯堂裡空蕩蕩,電子時鐘顯示:19:45。他深深舒了一口氣,彷彿放低了什麼,再取出褲袋裡暗藏的手提電話,那裡只是寫著19:38,隨即把電話收起。飯堂裡的電子時鐘還沒有調好,而在禮言入職的這兩個月來似乎沒有調整過。他把飯盒放在微波爐,選了三分鐘,再次舒了長長的一口氣。然後兩個女工走進來,看見禮言,較胖的女工把飯盒重重放在微波爐的頂端上,瘦的瞧瞧胖女工,再瞪了禮言一下,然後把飯盒放在爐邊。三人就這麼擱在,坐在椅子上,等待三分鐘、六分鐘和九分鐘,誰都不敢離開。禮言拿出手提電話,專注地胡亂按一番。
「你知道嗎?新來的那個高個子不做了。」胖女工說。
「怎麼?你說的是那個什麼振輝?才兩個月吧。」
「敢情是啦!唉,都說現在的後生吃不了苦,小小事就不做。我們小時候哪裡是這樣?」
「嬌生慣養,」 瘦女工忽然把話拉長,斜眼一瞥禮言。「只是給忠哥鬧兩句,就學人耍脾氣。做得慢,喝兩句也很正常,做快一點不就可以嗎?慢慢就慣了,用不用辭職呀?」
「算啦,也恨不得那麼多。別人在讀書,出來還是有大好前途,又不用養家,來這裡幹,也不過是放假無聊,賺賺錢去識女孩子吧。」
「哈,你怎麼知道?是不是你的偏見?或者只是掙點錢讀書吧!」 瘦女工微笑著說,露出兩個小酒窩。
胖女工心中有氣,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上星期日我見到他和奶部的霞女在百福逛。我在遠處喊他的名字,他還故作不認識的垂下頭走了。」
「唉,現在那些後生,」 瘦女工歎息。「也不曉得什麼叫尊重長輩。」
禮言站起來,收起電話,不想再聽下去,走近微波爐,看著飯盒安置在一個圓心慢慢地,慢慢地,轉。他的耳又嗡嗡作響,像是有零件失靈,連時間也暫停。
振輝是和他一起上培訓,一起上班的,如今多少有些落寞。他從前很渴望會與振輝一起放飯,大家訴訴苦,說說女生,也說說誰的壞話,可惜現在連這個機會也沒有。辭職要有七天通知期的,振輝卻在昨早放工時才告訴禮言,說是一時忘了。禮言心裡明白,但其實事實上沒有什麼可怕,就算真的會一起走,也實在不需怕那個紅衣領的決定,只要履行合約不就可以嗎?
至於,他與小霞的故事,也不知道多少。只記得小霞在廠中僅餘的女生中,算得上標緻。不同部門,也沒有多說什麼,可是......到底曾經恨過自己忘了已脫下口罩。和家明一樣,有時也不禁多看兩眼,那一條長長的馬尾,總是遙遙的牽引著別人的目光。至於拍拖什麼的,也是從不同同事的口中聽來。無法証實這個事實,唯一知道的,是振輝走了,但小霞沒有離開。如果這是真的話,為什麼振輝不帶小霞離開這個冷冰冰的地方?還是小霞根本從沒有想過離開?如果不是事實的話,小霞又為什麼跟振輝私下約會呢?甚至乎......甚至乎要低下頭見不得人?
「叮」的一聲,圓心停了,時間又開始運轉。禮言取過飯盒,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他把水蛋與飯攪在一起,就往口裡塞,也沒有吃那些發黃的生菜,最沒有營養。
手提電話顯示:19:50。
他用袖口往嘴裡一抹,放下餐具。終於,他能夠如常地走向垃圾筒旁邊的雪糕櫃。櫃門貼了一隻字條:「櫃中食品只可於飯堂使用,不准擅取離開,違者定必追究」。櫃裡的雪糕和雪條,雖然得一、兩種口味,但總算裝滿了一個雪糕櫃,市價要二十多元一條的──那即是他的時薪,而且還有半個月才會過期。每天,禮言最享受的一刻快要來臨。他取了一條朱古力脆皮雪條,回到剛才的座位,把包裝盒及小膠袋拆開,輕輕地咬了一口。綻放微笑,輕輕咀嚼,電視廣告裡那種回味無窮的感覺,並不浮誇。正想咬第二口時,紅衣領的忠哥拿著水樽走進飯堂。兩個女工頓時很專心地吃飯,禮言立刻側過了頭,也顧不得食相,大口大口地咬,就像吃飯盒一樣。忠哥發覺了,睜大了一雙滿佈紅筋的眸子,把一切看在眼裡。他慢慢地朝禮言的方向走近,禮言覺得就好像處身在一個微波爐一樣,時間放得太久,快要融化。
「喂!」忠哥終於開口。「你,還要吃多久!」
「我,我也是剛出來不久。」
「什麼?不久?」 忠哥一瞥他還剩下飯粒及生菜的飯盒,面容更加扭曲。
「你是不是上班的!誰批准你吃雪條?」
「 我只是,不是說員工可以食用嗎?」禮言望向忠哥那紅紅的眼睛,覺得他整個人根本就是由紅色構成,充滿威脅。
「你混帳!有很多同事還未吃飯,你知不知道?」
禮言別過頭去看窗。
「下次再有這樣,公司不會要你。給我立刻回去!」
禮言沒有說話,頭也不回把雪條掉進垃圾箱,推門就走。兩個女工見狀,也隨著禮言而快步離開。
多重奏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大。此時,有剷車駛過,發出警號。禮言沒有理會,他只為那剷車感到可憐,終究離不開這個地方。
「嘟──」,電子螢幕顯示「現在時間:19 :57」。禮言還看到上端標示著 「31/7/2010」。他不自禁歎了口氣,輕聲說道:「 還有一個月。」隨即洗手、消毒,戴上口罩,像上岸,返回那個喧鬧的機械城市。
這時,大桌子還擱滿了一大堆飯盒,他覺得就好比他們存在的意義。他重新走回工作崗位,運輸帶仍在輸送著,那放眼不盡的,是一條條朱古力脆皮雪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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