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9日 星期四

第五屆工文獎小說組特別嘉許獎:〈頹轉的輪圈〉

作者:陳敬函(台灣)

刺眼的陽光從東方的海面上直射我的眼,讓我不得不瞇起眼睛,然後讓瞇著眼睛裡的圓形瞳孔與輪子一起空轉。

一如往常,我雙手緊握方向盤,雙腳則間歇性的踩著剎車與油門,車子緩慢順著東部蜿蜒的山脈前進,十幾噸重的聯結車體不時發出「蹡隆、蹡隆」的聲音,這不變的聲音實在熟悉到有點噁心,日復一日,在耳朵內繚繞未曾變過。

車子奔馳在台九線的省道上,而我那雙腳的活動則未曾停歇。右手配合右腳換了好幾次離合器與油門,左腳則配合左手的轉彎偶爾踩踩剎車,重複的動作讓我感到無趣,雖然如此,我還是抱著疲倦的身軀,由四肢毫無意識的重複著同樣的動作,穿過無數個大彎,繼續我「神聖」的工作。
喜歡安靜的人會很愛這份工作,因為四周圍仍只有右邊的海岸相伴,車廂裡孤寂靜謐;唯一可以對話的是後照鏡上掛著從大甲鎮瀾宮祈求來的媽祖平安符,還有黏貼在車窗前的家庭照。

在那幅大家族的合照裡,所有的人都笑的好甜彷彿忘憂般沒有煩惱,我也忘神盯著照片,最後將目光停在穿著粉紅色洋裝兩歲的小女兒身上。剛出生的小娃兒有著濃密的頭髮,和與她媽咪一樣的笑容,然後小小的身軀正躺在我懷裡吸允著手指,女兒是我的幸福;想到這實在好開心啊,我都感覺到魚尾紋開始在雙頰盪漾開了。

我一邊看著照片也一邊微笑,笑著笑著,肚子突然有點鼓噪,想一想後才發現自己從早上就未進食;我用眼角餘光瞄了手上錶後,才發現短針指到二與長針的開合角剛好呈現四十五度,原來現在是下午兩點,我連續開著這台聯結車長達十六個小時。

奇怪,已經過了這麼久,卻怎麼開都到達不了目的地,這趟漂泊的旅程好像沒有盡頭。除了迷惑之外,我的內心還有許多問號,迷惑現在為什麼這麼悶熱,也困惑自己為了什麼來當運將,又有什麼原因讓我只能開砂石車,腦袋還在空轉,焦熱卻唐突的從窗沿爬進我的駕駛座。

身邊的熱浪開始搶灘,宛如海潮般一波波接續拍打著狹小的空間,貪婪的吸允我的汗液;我很無奈的用手搧著風,但從另一波從外頭飄進來的潮濕海風,又帶來更多惱人的燥熱。

那件髒污沾滿了機油的汗衫早已黏膩在身體上,我嘴裡叼著白長壽,邊讓肺腔灌滿白煙,又一邊無奈的望著遙遠的目的地,這裡,只有筆直的海岸線,還有我內心永遠走不完的孤寂。

向窗外彈了幾下宛如蒼蠅頭般的菸灰後,嘴裡叼著一小截菸屁股,從容吐出一大口菸,雪白的煙霧從圓圈狀的嘴裡吐出,於是車內煙霧繚繞,我雙眼迷濛。

什麼都無法看得清,只有掙錢這個事實擺在眼晴。密室總讓人容易暈眩,此時,我的腦袋有點昏眩,於是我慵懶的將左腳斜跨在車門旁,發呆似的望著窗外。夏末的氛圍有點詭異,左手邊的海面上陰沉灰暗,天空烏雲密布,深沉陰鬱的厚層雲層層交疊,閃雷蓄勢待發,單調的海平面上除了偶有幾隻落單的海鷗低空飛過外,四周一片靜謐。

天殺的爛天氣,雷雨前的低氣壓讓我活脫像是呆在烤箱裡的泡棉,被活生生的擠乾,汗液不停從身體揮發,腋下胯下,只要有毛細孔的地方都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濕黏在時間的洗禮下凝結成白色的結晶。

我搔著腋下,邊嗅著賀爾蒙的味道邊用沾過汗液的食指挖鼻孔後,轉開收音機;剛開始有些不穩的雜訊,但不久耳邊就傳來熟悉的聲響,廣播電台正在播放運將們最愛的台語歌《愛拚才會贏》。

「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拼,愛拼才會贏——」氣勢磅礡,尾音抖得鏗鏘有力,餘韻十足啊。
喔yes,運氣很好剛好進到副歌了,這時候最引人振奮,所以我故意將音響轉開到最大,讓專唱台語的寶島歌王,葉啟田那獨特的嗓音震破我的耳膜,砥礪也鼓舞自己。

開心啊!總是覺得,雖然在現實生活裡,貧富差距是一條懸殊很大的鴻溝,但努力個好些日子也一定起得了作用,我只要握緊手上的方向盤,相信總有天會是個住在精華地段別墅裡的有錢人。

讚揚成功類型的音樂是我們這種藍領階級的鴉片,總在工人最失望的時候填補靈魂的空洞。

雖然同車行的老工總說,「努力不足以扭轉命運,這就是命」,或剛入行的僱工閒聊打屁時最愛說的:「哥兒們,我們是捧著賤骨頭的一群狗。」

但人生要充滿希望,就算對現實有在多的不滿還是得幹活,胼手胝足就一定會成功,我那當水泥工的老爸總是跟我這樣說。

一定要發達啊,我的心底告訴我要堅持下去,但現在好熱,水箱的水似乎蒸發殆盡,車子越開引擎越熱。我的額頭與人中上頭也滿是汗珠,伸手拿起肩膀上的髒污汗巾胡亂擦臉,抹了幾遍後,仍抹不掉空氣那一股瀰漫許久臭魚乾的酸臭味。

天人交戰,懶惰的我與勤奮的我在作戰,想也難改現狀,算了,最後我在心中長嘆,帶著滿腔無奈重新緊握方向盤,勉強灌幾口提神飲料,讓自己專注在餬口的工作;只不過,車廂裡密閉的空氣,從引擎所發出的單調噪音,還有聯結車外貨櫃碰觸地面單調的節奏,與頻率永遠相同的喀拉聲,實在讓人昏昏欲睡。

駛著好幾噸的聯結車,轉著半徑五十公分的方向盤,車身在蘇花公路上毫無目標似的不停打轉,轉了幾個髮夾彎後,我開始有點精神不濟。

從後照鏡忽而瞥見想要超車的蠟紅色暴發戶專用跑車,應該是某個年輕有家產的小毛頭吧,你老子高興,超就超吧,無所謂。

我看華麗的敞篷保時捷呼嘯而過,流線型的車身搭配墨鏡似的黑色擋風玻璃,實在酷炫十足,當我沉浸在羨慕忌妒交雜的情緒裡時,無意間,透過鏡面的反射發現一位憔悴的中年老頭,他眼窩深陷,黑眼圈深厚,媽啊,我看起來像是老了十歲般格外疲倦;這樣的疲憊源於不停的駕駛,我已經跑了幾乎半個台灣,從深夜到午後,為了微薄的薪資,只能馬不停蹄的疲勞駕駛,不得不讓精神與體力消耗殆盡。

太累了,我感覺到身體用行動在抗議;我開始不自覺的打起盹,剩下半睜的眼在探路開車。茫然地像是矇著眼罩般開著車,經過幾里路後,突然間,視線開始模糊,雙眼很自然的逐漸半闔,我讓車子像一條靠嗅覺認路的眼鏡蛇一樣,悠遊在縣道上盲目滑行。

車頭狡猾的蛇行,輪胎偶爾發出和橡膠和地面磨擦的聲音,空氣滿載寧靜;偶然間,耳朵好像突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先是幾聲「啪搭」的聲響,後來越來越密集,沒有任何預警,水滴突然從天而降緩慢滴落,細線般的雨絲,正頗富詩意的噴灑在車窗前。

當我沉醉在詩情畫意的景象中時,轟隆一聲,狂雷從天發出巨響,狂大的聲音讓我忽然驚醒,巨雷後接著是八月的雷陣雨,雨勢之大居然像是洩洪般傾盆灌溉,雨水從車頂的擋風板不停往下倒,車前的玻璃窗朦朧,雨勢之大完全遮擋住我的視線,雨刷在此時纖細的完全不起任何作用,更不用說道路濕滑道難以掌控,還有那鵝黃色的車頭燈,在天色昏暗下更顯得耗弱。

以行車守則的規範來說,車況不佳理當停車,不過沒有人會照表操課,不按時間將貨送達要扣薪水,沒跑到一定的里程數也要扣薪水,所以為了不要被扣薪水,同行的狗群們只會拚了命跑下去。

我幾乎在玩命,也是抱著疑問在挑釁命運,我腦海想著假如真有如果,我應該會停車暫歇吧,性命比什麼都重要;但想到老闆那顆渾圓植了幾根稻草的禿頭,心胸狹窄加上頤指氣使的性格,那動不動就要脅工人的態度,實在逼得我是不得不繼續趕路,縱使身不由己。

依稀記得,昨天出車的時候,因為連日的加班,精神略顯萎靡,而老闆對我的懈怠態度似乎有所不滿,所以血壓飆升,用那張嘴角帶白色泡沫,噁心的嘴巴對我張口大吼:

「混八羔子,你跑不跑?少在老子面前裝死,整天只知道抱怨鬼混,再混就扣你薪水。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擺臉色給我看,如果你大爺不爽就別跑,我不差你這一個。他媽的快去給我跑車,不然你就給我滾,信不信辭你頭路喔,看哪裡找這麼好的工作。」

「老闆,很抱歉我知道自己錯了。」這是低階層員工最反射性的回話。

講這句話的時候其實我滿是疑惑,但我還是像個小學生般很有禮貌的欠身報告:「感謝您的提攜與指教,現在我懂得要有好的工作態度了;跟在您身邊實在學到很多東西,我一定會改進加強,現在立刻準時出發,絕不耽誤。」

「你大哥知道就好,現在是旺季不多跑一點,到時候到了淡季,我看你哭窮都來不及,他媽的精實點,快出車吧!」

「是!是!老闆我立刻出發,謝謝老闆,延誤老闆您的寶貴時間真是不好意思。」

我講了這樣云云的廢話後,又畢恭畢敬的九十度敬禮,講了句「老闆請您慢走」,目送肥胖的屁股左扭又擺離開後,這才翻身上了卡車。

每回出發返回都上演這種戲碼,我想要功成名就賺到創業的資本,所以就算是身為金字塔底層的弱勢,也不得不忍氣吞聲;還有,為了養家活口,我只好挺起胸膛,放棄尊嚴,撐著越來越重的臉頰,瞇起眼睛緊盯前方,讓卡車頭在狂風暴雨中領著我,導引我走向另一團困惑。

車外的窟窿遍布的柏油路上,積累許多水窪,車子駛過立刻水花四濺,車內則因不平穩的地勢而規律震動,難坐的彈簧座墊使我感到頭昏腦脹。

此時雨勢仍大,除了雨聲,聽不見任何聲響,在這個幽靜的時間點,我聽不到老闆善意的叮嚀,也忘了自己在開車,我只是恍惚在自已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我也是位資金破兆的大資本家,可以買房炒樓,炒股票,擁有自己的家,左擁右抱身材玲瓏有緻的一線演藝圈女藝人,總之,從那發出綺麗光澤的幻泡裡面,我看到彷彿住在天堂般的美好。

越想越愜意舒服,於是我伸個懶腰後,張口打起呵欠,讓雙手癱軟垂放在方向盤上,頭則舒適的仰躺在椅背,放任車身像是脫疆的野馬般隨意行駛,卡車頭則蛇行在挺直的線道上。

雨勢暫緩後,回歸寧靜,這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已經許久不曾讓我這樣放鬆,如此悠閒在睡夢裡。引擎仍然聒噪的響著,車子徐步緩緩地開著,而我進入夢鄉。口水從睡到歪斜的嘴角淌流,我不經意用乾瘦的手臂擦拭後,繼續沉睡。

只不過閉上的眼皮前方,忽然產生了一團詭異的黑影,它越來越近,也很迅速,但我仍恍惚遲疑。

放鬆的眼皮相當厚重,讓我來不及睜眼,也無法立刻反應,就在我剛睜開眼睛,讓光線從視網膜透進神經元的時候,車頭前已經發出滔天巨大響。因為眼前的狀況讓我太過訝異,所以喉頭乾啞無法發出驚訝的聲音,我眼睛往前瞪,嘴巴張大像是塞了一顆饅頭。

不給我吃驚的時間,突然間我的身體猛烈一震,碰撞到的不明物體所產生的反作用力更已經先使屁股騰空,全身往前方飄浮;在往前傾斜的瞬間,肩頸因為遭到強烈束縛後的反彈而感到極為疼痛,而我的額頭沒有任何保護,往前撞到玻璃,我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雖然我忍痛,並且反射性快速的轉換離合器,右手拉起手剎車,但車頭仍駛了好幾公尺,發出摩擦後的尖銳聲響。

砂石車最後匆促的停下來,輪胎滾過略硬的物體。我感受到的是人生所經歷過的吉光片羽頓時如一格格的影片撥放,停格的最後畫面是睜不開眼的空白。

然後眼前一片昏黑。


刺亮的光線照在我臉上,再次醒來已經日正當中,而我正躺在質地堅硬,毫無彈性的床上,右眼只看見厚重的黑色,於是我硬是睜開左眼皮,眼前有一位模糊的人影。

「先生,您醒啦,您終於醒了,我等了您好久呢。」

朦朧中,我看見這位斯文的先生,臉上戴著無框眼鏡,將髮尾往後梳,擦上油亮的整齊西裝頭,看上去是社會上的菁英分子。

「不好意思,你是?」我很勉強的坐起,但身體就像是剛拆散整修過一樣仍舊不聽使喚。

「都忘了自我介紹,我是David,公司所聘請的專任律師,負責的業務是有關於保險理賠,員工權益的部分,當然還有官司訴訟等方面。」

我瞇著眼睛看著這位西裝筆挺的律師,困惑的問:「所以你來的目的是幫忙處理什麼事情?」我對於眼前的事情一頭霧水,而頭則像是纏在腦袋上的繃帶一樣厚重。

「既然您都這樣問了,那我就直接切入正題好了。您兩天前在台九線106公里的四點發生一起嚴重的車禍。」

「車禍?我發生了車禍?」

「沒有錯,您在蘇花公路上撞到人了,傷患目前還不知道傷勢如何,但對方有成為植物人的可能。」

「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會生車禍,不可能啊?」

我心頭一震,怎麼樣都沒想到,我居然開聯結車開到撞到人,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六神無主,難道說一輩子要在牢裡過了嗎。

「您先別慌亂,目前事實已經擺在眼前,請您稍微冷靜。」他話說完,突然拿了一隻菸,自己先點燃後,再換給我抽。

「咳,咳,我……好吧,請你繼續說下去。」熟悉的尼古丁讓我稍微緩和了傷口的疼痛,我也已經決定接受突如其來的打擊。

「好吧,我看你比較冷靜了,那麼我繼續說下去。當然,本公司有協助您渡過難關的義務,也會盡量從旁協助有關於法律爭訟的問題,只不過……」

他乾咳了兩聲,空氣頓時凝結。

「只不過怎麼樣,請您快說吧,我現在好慌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請您幫幫我好嗎?」我的態度近乎祈求。

「根據警方事後調出來的行車紀錄器,您並未作剎車的動作,而且您嘴裡殘留的酒精濃度高達標準值,情況對您相當不利。」

「那我該怎麼辦才好?救救我吧,你是公司裡的律師一定有辦法幫我,請您一定要救我。」

他推了推眼鏡後用律師慣有的職業口吻說:「當然,幫忙公司裡的人是我的責任,我於情於理都想幫忙你,但是我必須很老實的和你講比較讓人遺憾的部分。第一、你沒有參加公司裡的義務性保險,所以在醫藥費的部分可能請你自己處理;第二、公司沒有逼你一定要疲勞駕駛,你擅自違背公司的規章,再加上你今天發生的是刑事案件,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拿錢出來搪塞的民事案件。所以,我實在很抱歉。」

他那鏡片突然反射白色日光燈,眼神銳利到我難以招架。

「為什麼你說你很抱歉,你剛才不是說要幫我的嗎?」我趕忙用斷裂不聽使喚的右臂拉著他的衣袖,急忙爬坐起來。

不顧我的拉扯,他又慢條斯理地繼續說:

「敝公司不是不願意幫你,只不過為了顧及公司的權益,請您務必要犧牲小我。我想和您商量的是,車子混損的部分,您和本公司是簽訂租賃契約,所以有賠償義務,除了上述我說的醫療費用和車子修繕之外,另外還有公司要打,您自己看著辦,我個人這裡可以幫您爭訟爭取緩刑,但金額的部分請您自我斟酌,我今天想說的就這麼多了,抱歉打擾您靜養,還請您安心靜養。」

「怎麼會……」

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公司裡為了節省開銷誘騙我不需要保險,還有不是說好出了事會幫忙員工,合約裡寫的都是屁嗎?

當我還在怨天尤人的時候,油頭律師突然退了一步,向我深深的九十度鞠躬,「祝您早日康復,我有事要先走了。」

「律師先生,請您等等。」

不等我說完話,他已經步出病房的大門,綠色的門黯然掩上,今天醫院裡的空調好冷。

「啊!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怎麼會這樣……」我用拳頭垂著床旁的茶几,流出悲憤的淚水。

蒼天已經無眼,我委身於資本階級的底層,居然還要受此折磨,我不甘心,實在太讓人不甘心了。

此時,我的雙眼夜雨後的朦朧,只剩下眼淚。


從眼眶泛出的淚水裡,我看到從前,抱有無數怨嘆卻希望成功的從前。

七年前,我是為胸懷壯志的有志青年,還記得當時甫從校園走出的滿臉自信,左手抱著綻放花束,右手拿著畢業證書,站在鳳凰木下與父母一起合影的畫面,我像是一隻挺著紅冠的公雞,雄赳赳氣昂昂。

我的自傲來自於國立大學研究所的學位,那是個不好拿的文憑。

那個難得的學位證書上,眾所皆知實質的學術研究並不多,取而代之的是多少次可憐的乞求拜託、狗腿拍馬、幫忙指導老師帶小孩、搬家,整理文件,還有數不清替學術蟑螂發了無數篇學術報告的成果。

想到台灣學術界的黑暗,我只能暗嘆自己跟錯不從事研究的老師;握有資源的老頭脾氣不只差,也只會動輒逼迫學生,「不想畢業啊」、「懂不懂得尊師重道」,是道貌岸然學者的學術尊養,他只會拿出畢業論文通過與否作威脅,威脅不替老師做事,就別想畢業,而且這種恐嚇合情合理合法,從小到大老師都教我們要尊師重道,就算是懂得比我們多但品德比我們差的教授。

我一路在學習,美其名是從中學習,但實質上是一直被壓榨。

有趣的是,這是台灣學術圈共同沉淪的惡習,大家默許摧殘學生的黃金年華。最後的學術成果和研究金往往不是真正辛苦,有在做事的人領到,而是爬到教授階級的老狗銜去。

我只是小小的研究助理,相對位高權重的老闆,我是白領的弱勢,一位新定義的白領工人,在這個以權力看人的世界裡,沒有處在資本圈,就只能一直在谷底苟延殘喘。

雖然如此,我胸中仍舊有著無限希望,重複被老狗折磨虐待,內心咳血,花了三年終於挺了過來。

不過,拿到碩士文憑後並不能幫我扭轉乾坤,因為不願意再花五年待在墮落的學術圈,也對拿到博士學位索然無趣,所以我頂著高不成低不就的碩士學歷出來工作。

很不幸的,我畢業的時間點剛好適逢亞洲經濟的谷底,所有的勞工不論和藍領白領,都跟蟲子一
樣,是資本階級一腳可以踩死的脆弱者,我的工作不斷更替,第一份薪水是大城市裡的立委助理,原本前程似錦,但在隔年的選舉,老董中箭落馬沒有連任,於是我又開始失業的日子。

失業後,我騎驢找馬,領著失業津貼,在職業介紹所排隊,先後當了倉儲管理員、警衛、便利商店打工,在那個剛好寒流來襲的冬天,天空灰濛濛的飄著細雨,我廣告業務的工作又因未達業績量,老闆辭退我。

被辭職的剎那間,我感覺好心寒,一個人瑟縮在寒冷的牆角,最後發現我所唸的政治類科並不能幫我溫飽,冷漠的環境讓我心灰意冷。

但我仍對這個社會滿懷希望,我決定去吃國家的大鍋飯。所以剛開始,我白天在速食店裡打工,晚上在南陽街上的補習班研讀,這樣半工半讀兩年後,女友突然生了小孩,加上家中從事零工的父親發生難以挽回的職業傷害,只能臥躺病床;背著難以償還的學貸,家裡又需錢應急,逼不得已,我放棄國家考試,放棄屬於高知識份子的尊嚴,聽從學長介紹,來到這個賣命的行業。

開砂石車看似起薪高,運一次或可以拿到兩千元,跑得多還可能到達四、五千,加總一個月視旺淡季,旺季可以到七八萬,淡季則只有一兩萬。只不過老闆很會剝削員工,油錢、修車費用,還有資本家為了節稅,總用各種名目扣錢,做了七個月後,拿到的薪水其實不多不說,我累出血尿,半年後,還有牢獄之災等著我……

望著雷陣雨前的灰色天空,我無語問蒼天。

低氣壓一樣沉悶,只不過氣壓擊潰了滿懷抱負,期許成功的年輕人,轉而帶來的是全然的困惑,還有未來所需面臨的徬徨。

我仰頭嘆氣,回想目前為止所過得頹然人生,是教育體制未曾教我找尋人生方向,還是政經體制出了問題,民主帶來更多的貧富差距,時間巨輪不等待我發達,卻仍一直在轉,政治因為內耗也一直空轉,而被犧牲的,竟然是我,居然是一位曾是白領階級的高學歷壯年男子。

跨越白領與藍領,最終我還是位需要胼手胝足的工人,困惑了,我還是感到迷惑,就像是那只翻車後啞然空轉的米其林輪胎。

我,像是頹轉的輪圈,轉到哪好像都沒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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