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2日 星期二

讀四屆工人文學獎作品

許迪鏘

文學源於勞動,這當然不是如某君所言:不過是句「古老、含糊」的話,用來作為一個文學獎的口號,更是「開倒車」。(見《第三屆工人文學獎得獎文集》)魯迅在《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中不是說過:「假如那時大家抬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倘若用甚麼記號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心裡有氣、有話,說出來,不就是文學了嗎?當然,我們可以不同意「杭育杭育」就是文學。但,甚麼是文學?這又是個可以說上老半天而沒有結論的話題,在大學裡,「文學概論」甚至是一個學期的課。

在新一屆(第五屆)工人文學獎籌辦期間,籌委會成員對甚麼是「工人文學」有過反覆而熱切的討論,希望能就「工人文學」作一個清晰的界定,從而為參加徵文的作者提供一個指引。我覺得,甚麼是「工人文學」,應該讓作品來印證,事先設定一個框框,似乎是本末倒置了。

粗略翻過自1981年起的四屆工獎得獎作品(第四屆工獎文集相信要到今年底才刊行),倒發覺真的很難從中理出何謂「工人文學」的一條清晰脈絡。芸芸作品與其說是「工人文學」,倒不如說是「工人的文學」來得安全。「工人文學」,按字面理解大抵是以工人及其生活與乎思想感情為主題的文學作品,而「工人的文學」則是出自工人的文學作品,寫的可就不一定與工人有關。比方說上期本刊選錄的第三屆散文組冠軍作品屈美玲的《山花滿眼開》,寫的是作者對住處附近山徑上盛開的小野菊的感懷,裡面甚至找不到「工人」兩個字,但誠如評委之一的蔡振興所言,文章「推展有層次,作者的靜思也有條理,文字不錯」,讀來令人欣喜。又如第一屆葉麗君的《偷閒》,刻劃考試期間腦袋空白,「神遊太虛」的心理轉折,文筆輕盈有趣,雖然字裡行間透露她是名夜校學生,假設她是個工人,可沒有申訴工人朝做工晚上學的辛酸啊。第二屆劉以正(飲江)的兩首得獎詩作,起碼在手法上是「現代的」而非「寫實的」,肯定不是「杭育杭育派」。

以工人為題材的作品當然也不缺乏,可是明顯可見,部份作品只是出於概念而非出於勞動,或對勞動者的深刻觀察。這種主題先行而欠缺細節支撐的寫法,也許就是所謂的「開倒車」吧。印象比較深刻的是第一屆呂家衛的《碗》,寫一家酒樓「執笠」,老闆三催四請才發尾期糧和遣散費,負責派發工錢的阿伯發現剩下一個「大信封」,是給工友「阿添」的,阿伯好奇打開信封,裡面是「一個月尾糧和遣散費,跟其他工作了半年以上的伙記沒有兩樣」,他驚嘆:「噢,老天,半年跟半生,怎麼可能一樣?」作者這裡的敘述稍欠圓熟,沒有交代「阿添」為何沒有來拿工錢,我們只能推測,這位為酒樓奉獻半生的伙記其實已不在世上了。
當然,還有第四屆劉英傑的小說力作《夢幻食品廠120小時》(部份見本刊上期輯錄),寫一家食品廠一夜間由地獄似的工作間變得充滿人道與人性,但夢幻似的情節、夢囈似的人物思維和敘述筆調在在暗示其中的荒謬性,正話反看,無疑是對現實的嘲諷。這小說令人想起也斯的《李大嬸的袋錶》,小說中工廠的時間以廠長李大嬸袋錶的時間為準,袋錶的時間愈來愈慢,工人下班的時間愈來愈晚,但工人無從挑戰廠長的權威。夢幻食品廠和李大嬸的工廠不會在現實中存在,卻無疑是現實的一種。

如果說歷屆工獎作品有甚麼共通之處,就是都顯示出踏實的人生態度,不矯情,不造作,而且或多或少蘊含一種對勞動階層(也許說「基層」比較適當)的尊重和階級感情(儘管不少作者對工人的困窘了解得十分清楚),這是工人文學獎主辦者值得告慰的。對某君的「用心」我們也許可以如此了解:寫甚麼固然重要,怎麼寫也是作品優劣的關鍵。

今屆我們不再喊甚麼「文學源於勞動」了,鄭依依結合了各人的討論,提出「工人改變文學,文學改變工人」的口號(如果你喜歡叫那是口號的話),其中含義,不妨悉隨所想,各取所需。李維怡7月3日以《文學‧修辭‧政治》為題的演講最後一段話大可作為參照,她說,文學是促使人思考、反省的,不要輕信冠冕堂皇的宣傳,不要誤墮主流話語的圈套,擦亮眼睛,認清事實,建立自己的信念才最重要。

為了配合這次文獎活動,江瓊珠主持了一個為期六周的基層寫作坊,請來前製衣工友張麗霞、說故事人熊仔叔叔、詩人廖偉棠一起講寫作。最後交出作品的參加者不多,以下一篇出自一位「阿嬸」的短文我極喜歡:

「我掛念的家鄉
我有一天回家,乘直通巴士,看到路上很多交通工具,看到一座大大的山,看到一片美麗的風景,有清新的空氣,有很闊的大海,還有我很久沒見過的家人同朋友。」

那是文學嗎?對我來說,是。直率的文字,真摯的感情,那個有清新空氣、廣闊大海,有久沒見過的家人同朋友的家,何嘗不就是我最後的理想家園?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