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2日 星期二

關於香港工人,我記得的是……

江瓊珠

1971年暑假,我小學畢業去新蒲崗一間玩具廠做暑期工。

工廠是流水作業,我們做一種叫碌軌的工作。教我們的組長叫鳳萍。她人很好,很有笑容,快手快腳,常常一邊做一邊跟我們聊天。當時年少的我們社會關係狹窄,只有家人師長同學,在工廠,我們多了一班工友。輕輕體會成長和獨立的奧妙。

工友比我們年長,但對暑期工很親切。特別是鳳萍,她是廠內的靈魂人物,誰人有問題都去找她。她也義不容辭,事事挺身而出。我們在她帶領下,過了一個既賺到錢又歡樂的暑假。也感受了工廠生活正面和積極的部份。

升中了,我們重投校園。鳳萍繼續在廠內穿花蝴蝶……離開的時候,大家都依依不捨。沒什麼利害關係,這一段樸素的感情,令大家感覺非常良好。我記得,鳳萍還叮囑我們寫信給她。那個年代的工廠生活,真沒有什麼血汗的感覺。反而是廠內互相幫忙的氣氛,令我覺得工友好有人情味。

回想往事,我常常問:當年鳳萍為什麼和我們相處得這麼好?原來鳳萍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如果她也在學校的話,她就是比我們高兩三班的風紀隊長。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我讀完書,出來做記者。1985-86年之間,我被派採訪一單新聞。一間電子廠的女工因為老闆搬廠還是什麼,發起了工潮爭取權益,雙方的談判代表,在中環開會,一大班女工坐在寫字樓的走廊,安靜地等候談判進展。我當時有一個好浪漫的希盼:我會不會在這群人中遇見鳳萍呢?

我覺得,鳳萍充滿正義感,當工潮發生的時候,她一定在其中。結果我找不到鳳萍,但我有一個意外的發現:當我逐個逐個打量這班女工時,我發覺她們每個人身上都散發著一股理直氣壯的神韻,這種氣息,在繁忙的工廠裡是不容易看見的──原來當人遭受到不平等對待時,自然就流露抗爭的精神力量,我覺得好美麗。

可惜美麗的人事往往不長久。曾經盛極一時的香港製造業,在八十年代開始式微。特別是製衣業,有出口配額限製,生存條件更加惡劣。九十年代初,因為香港毛衣業的出口配額大幅度被削減,毛衣業工會在立法會辯論期間,在立法會門外靜坐抗議。來的大部份是四五十歲的縫盤女工。我又奉命採訪。不知何故,見到這班女工,我感到格外親切,因為我家姐就是這個年紀,而且她曾經都是製衣廠女工。

集會在傍晚舉行,立法局門外燈光微弱,我在場和不同女工閒聊,面對夕陽行業,大家都有無限的傷感。縫盤是一門手藝,好學和細心的女孩子才加入這個行業。以為是一技之長,可以做一世的行業,誰知二十多年左右便宣告完結。中年才來轉工,沒有那麼容易罷。在場的女工心內都有些不安的隱憂。面容不怎麼舒坦。大部份女工都沒什麼積蓄,我問她們何解,一位女工說:薪金都交給父母,用來養家和供弟妹讀書。我當時心裡沉了一截--好慚愧,我就是那些弟妹啊。

集會遲遲未完,後來我碰見一位記者行家,她已轉行做公關,卻特意前來參加集會。為什麼呢?原來她從前也是縫盤女工。六十年代,考到升中試,但家中兄弟姊妹眾多,身為老大,不得不盡早出來養家,她十四歲就學縫盤了。因為喜歡知識,一面做工一面讀夜校。結果考上中文大學。這是當時一種社會現象,詳情在《晚晚六點半》這部書中有記載。朋友很念舊,對這個行業的工友也很有感情,所以就來了。

整晚氣氛很凝重,最後時刻,要來的都來了,大家都很有尊嚴地來跟自己的過去告別。這個選擇雖然不是自願的,但我相信來的人都可以很驕傲,沒有她們的付出,就沒有今天的香港。

離開的時候,我和朋友不期然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我們這個社會,實在對不起這班人。她們把青春交給社會,社會又還以她們什麼呢?整個行業的歷史,說消失便消失……



製衣沒了,電子沒了,塑膠沒了,玩具沒了,縫盤沒了,半個世紀過去,漸漸我們也相信香港是沒有工人的了。誰知2008年,突然間,一班扎鐡工人竟然進行了四十多天的罷工。平地一聲雷,扎鐡工友響亮的口號提醒我們:香港工人無處不在。當時我正在做一個紀錄片,拍了好些扎鐡工的片段,鏡頭之下,他們個個意氣高昂;大遊行時,隊伍川流不息,一個行業團結起來時,他們的呼喊似乎也充滿希望。我覺得這個場面好震撼。

是的,香港仍然有工人。只是行業的性質轉變了,我們沒留心他們的存在。現在工人並不是在工廠裡上班,他們的工作地點就在社區內。看看我們的清潔工人,其實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我們的居住地方出現,香港的樓宇愈建愈高,清潔工人的數目必然隨著單位的增多而增多,我常常想,香港下一次的大型工人示威,會不會是由清潔工發起的呢?相信大家都知道清潔工人的時薪是很低的。

有一段時間,我經常早上去中環拍攝,我一直以為中環是白領的世界,那時的拍攝,讓我發現,在玻璃幕牆之間穿插的竟然是運輸工人,中環特別多推來推去的小型車仔。灣仔銅鑼灣不在話下。還有我們的快餐店員工呢,他們上班的地點雖然在店內,但做餐時,跟工廠的流水線沒什麼分別。滿街滿巷的電信產品推銷員;老人院保健員;大廈保安等等等等,他們都是在社區和我們一起生活的工人。我們何曾好好關注過他們呢?

工人無處不在,但彷彿我們又覺得工人是隱形的。或者這就是資本主義社會成功的地方,細微的分工,令到大家都只是做好自己份工就足夠;超時的工作,也令到我們筋疲力盡,冇時間跟同業聯絡;究竟清潔工有多辛苦?餐飲業制度是否合理?我們可曾鄭重地用心地注視過和我們在同一空間生活的人?

好的文學是講關懷的,講盼望的,也是來自生活的,工人文學獎的出現,正好給我們一個機會,從新檢視我們的社會,認識不斷轉變的現實。希望大家用心用力支持工人文學獎。


第五屆工人文學獎記者招待會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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