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2日 星期二

遊戲與勞動札記

蘇耀昌

一、過早的狂歡
工作與遊戲的關係,我看過最有趣的文章由美國無政府主義者Bob Black所寫。在〈廢除工作〉[註1] 一文中,作者說:「工作,幾乎可以說是全世界痛苦的起源…為了停止這折磨,必須停止工作」。作者宣佈與一切支援工作的主張劃清界線:「自由主義者認為我們應該終止職業歧視…我說應該終止僱傭…保守主義者支持工作權的法律…我支持懶散的權利…各種左派人士偏好充分就業…我偏好完全的未就業…托洛茨基主義者激辯於不斷地發動革命…我要鼓吹永恆的狂歡作樂」。

文章指上述這些「意識形態商人」喋喋不休,「無止境地在工資、工時、工作條件、剝削、生產力、獲利能力」上爭論,其實他們的分別只在於對「如何分配權力的贓物」有不同看法。

文章提出「改工作為遊戲」,作者說:「我對工作的最低度定義是強迫性的勞動…,工作,從來不是為了它本身而被完成…,它是為了達成…其他某些人…逃避生產…」,「遊戲則恰好相反,遊戲永遠是自願的…,遊戲的…結果,假如是有的話,是無償的」。

Bob Black的說法令人不快,尤其他引用別人的話來貶低工人:「體力勞動者造就出不良的朋友與公民」(蘇格拉底語)、「誰若是為了錢而提供他的勞動,便是在出售自己,並使自己加入奴隸之列」(西塞羅語)、「工作是給笨蛋做的!」(電影對白)。我認為不管這些睿智的話是否正確,但他們忘了,正是這些人的工作不管工人是自願或不自願的,才養活了智者,包括Bob Black自己在內。

我無法/或無暇評價Bob Black的真正看法,正如無暇深究馬克思及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所說:「在共產主義社會裡,我…隨我自己的心願今天幹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傍晚從事畜牧,晚飯後從事批判,但並不因此就使我成為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是否只不過是一個比喻…

我想回到現實。

二、從遊戲到罷工

工人是如何參與勞動的呢?他們是否任憑宰割?為何資本主義壓迫性勞動至今屹立不倒?社會學家布若威(Michael Burawoy)認為,是因為工人認同了資本主義生產制度(他的書叫:《製造同意》[註2])。但這又非一般的工人臣服論,布若威認為工人並未完全屈服在工廠政權下,他們發展出反抗的策略,布若威稱之為勞動過程中的遊戲。

布若威發現,工人為了要在件工制下取得最大的超額獎,會操控生產。布若威說,起初工人是為了保障自己利益控制生產,慢慢變成非經濟性。一個工人若拿不到超額獎,或連累夥伴拿不到超額獎,會遭受白眼,在同儕中失去地位。

加快生產速度超額,或在超額後、在獎金檔次較低的訂單上放緩手腳,而不會被發現觸犯廠規,成為沉悶工作的調劑(尤其對某批新產品熟能生巧之後)。有沒有超額、如何超額成為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布若威說,為了操縱生產,工人有時要改變工廠安排的生產流程,發揮創意。操控生產,亦非單純技術問題,你不單要明白整個生產流程,還要懂得打交道,譬如上一更工人是否會留下難攤子給你,使你忙上一個小時還不能開工;或你怎知道下一批好訂單何時來到,到時誰會告訴你?管工是否合作等。

在趕工時,產品質素難免下降,管工是否會隻眼開、隻眼閉放行?一般來說,在趕工時,管工也希望及時完成生產,但卡在前面的是檢測部,它的任務就是要找生產部的錯處,故生產部與檢測部常陷對立。但檢測部有時也想脫身,過嚴的檢測會令股東不快。因此,檢測部有時會將矛盾指向設計部,認為後者要為大量不良品負上責任。在一般情況下,管工都會鬆手,讓工人過關。管工尤其要考慮,你把工人攔住,那下次趕工時(尤其在獎金檔次較低時),工人會否跟你合作。

回到香港經驗,一個製衣工友告訴我,車衣工友在接到訂單後,會勤工開工,但會扣起部分製成品不交出來。這是因為管工分單後,不會告訴工人每件產品的人工是多少。管工會觀察幾天才下決定,這幾天車衣工人會勤力工作,令管方相信工人沒有留力;而扣起部分製成品以降低生產效率,則是要令管工以為那批訂單不容易做,將價錢訂高一點。

另一則遊戲故事更加複雜。在電子廠內,女工分成不同集團。當知道有容易做的零件送到時,女工會通知集團內的其他人快去取貨(比其它集團快),如果成員手上仍有舊訂單未做完,其她人會幫她分攤。我認識的一個集團,成員都有花名,如大佬、大老婆、小老婆、舅父、奶媽、表姐、工人等,只有一個人沒有花名,她是集團的核心/家主。整個集團由女性構成,但構成後卻是一個「父系家庭」的遊戲。

這個集團的女工來自元朗農村,是廠內最勤奮、最實幹的工人(相對廠內其她工人,尤其住城市的工人)。布若威曾指出,件工制及超額獎的目的是拆散工人的團結性,令工人互相競爭,個別地融入工廠體系。但生產是集體性的,當工人發覺工廠制度不合理地阻礙他們的趕工遊戲(破壞工人的自尊及對工作的吸引力),工人的生產效率會降低,有時更會聯合起來反抗。這個農村集團後來在工廠合併後領導了一次罷工(用她們的述語是「暴動」),因為她們覺得在新制度下失去尊嚴(她們本來對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

三、結語

「勞動過程中的遊戲」與時下工作中(偷偷)遊戲不同(在上班時偷偷打機、上網)。在前者,勞動與遊戲是結合的;在後者,勞動與遊戲是分離的。後者,如一些學者所言:消費社會充斥遊戲,遊戲已成為消費文化的部份;但在前者,遊戲則是生產的部份,它既不是非物質、非功利,也非全然臣服在資本主義生產之下—它是我們/工人的生活/工作方式。

智者向工人痛陳「工作」之害的時候,會有甚麼反應呢?說不定。但我記起一個本地工運份子的故事以作結尾。她說:

八十年代初期,國際託派組織第四國際審時度世,認為七十年代火紅的青年學生運動已然衰落,反抗力量應在資本主義的心臟—產業工人中爆發。為嚮應這個號召,我和其他年輕女同志在前輩的引介下走進工廠。

我們進廠之初,這位前輩已告誡我們,要取信於工友,必須要做好三個基本功:第一是勤力上班,不能遲到早退;第二是要掌握好本行的技術;第三:由於是流水作業,生產線不能因為你而停頓。驟然聽去,這好像應該是管工說的話,但是,我很快便發現,要是做不到這些基本功,工友不會將你視作「自己友」,更遑論在工人中樹立威信作帶頭人了。

我就碰了釘子,作為馬克思主義者,當然知道加班是資本家增加剝削率的手法…這道理說來頭頭是道,工友也點首贊同,但是,一旦要實踐拒不加班,卻沒有人嚮應,我個人不加班反遭工友非議。同樣地,由於初入廠未能適應,有時我會在完成手中的份額後,因為太累而伏在車位上閉目小休,也惹來部份工友譏諷為「好巴閉」。

所以當我看到《鐵》書中描寫:「一個學生工作(進廠)三個月後,開始批評勞動條件,頭上帶著紅布條開始抗爭,…人們(工人)批評他們,說雖然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但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獨個兒做。」,或者被工人認為:「當時他們(學生組織者)中間充滿著很多紙上談兵式的意識形態爭論」…我便忍唆不禁,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註3]

註:

1. Bob Black:〈廢除工作〉(The Abolition of Work,1985),http://huck2.blogspot.com/2008/02/blog-post.html

2. 邁克爾.布若威著、李榮榮譯:《製造同意--壟斷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變遷》(商務印書館,2008年)。

3. 陳寶瑩:〈序言二〉,收入樸敏那著,勞動力、基層大學譯:《鐵絲網上的薔薇—八位韓國工運婦女的故事》(勞動力、基層大學,2010年)。


載於《中大學生報》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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