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7日 星期四

工人文學獎

--原載《香港文學》第三期,1985年3月
文:梁耀忠、蔡振興

「工人文學獎」的誕生和新青學社

「一直以來流傳若一個錯誤的觀念,認為文學就是知識份子的禁臠。事實上我們這個社會。勞動人口是佔總人口的絕大部份,要是文學祇能流傳於少數騷人墨客之間,這實在是過於貶低文學的價值了。
「勞動者不單只可以接觸文學,當然更可以自己動手來為。要找寫作題材其實並不困難,日常生活的一點一滴,以至社會時事和個人感受,無論鉅細,皆可以用文字表達出來。亦祇有正在接受生活考驗的作者,才能夠寫出富有生命力的文學作品。

「千萬別小看自己的能力,請馬上就拿起筆來,把我們的心聲用文字活現於紙上,代作投槍,戮破文學高不可攀的神話。」

上引文字,是「工人文學獎」籌委在八零年年底,開始籌辦第一屆徵文活動,鼓勵工人從事創作的宣傳文字。這段文字特別強調現行文學的局限,勞動者和文學的關係,但主辦機構「新青學社」原是和文學沒有多大的關係。

新青學社是一群學運哺育下成長的大專畢業同學創辦於一九七六年,活動的目標,主要是「培育工人的社會意識,團結工人,通過相互交流,去了解社會責任及時代使命,共同實踐,為改革社會而努力。」可見文學創作並不是它的目標。但是,新青學社在培育工人的社會意識上,卻透過設立工人夜校,為工人提供學習中文和社會學科的機會。然而倘若只集中研習,並不能對社會問題有較徹底的認識,因此希望提供一個創作園地,鼓勵工人將所思所感形諸文字,便打算在社內籌辦「新青文學獎」,期望藉此讓社內工友發表生活的感想。不過,在這概念的基礎上,學社最後把對象範圍擴大到全港工人的層面上。由此可知,「工人文學獎」不單純是一項文學活動,而是令工人反省和思考的一種手段,一項社會運動和工人運動的始點。新青學社曾經聯絡其他工人團體或者志願機構,尋求合作和協助,但其他組織大都以為文學活動並不能直接為工人爭取利益,甚至暴露工人知識水平較低的弱點,所以只承諾張貼宣傳資料而已。

第一屆工人文學獎

第一屆「工人文學獎」在八零年十一開始正式徵稿,八一年三月三十一日截稿,惟希望獲得更多稿件,終延期至五月底正式結束。稿件數目共六十七篇,其中體裁形式包括小說、散文、詩歌、劇本等。評判全是曾任「青年文學獎」的籌委,包括陳慶源、陳錦昌、余翠嫻。這屆的獎項不分組別,但獲獎的多是小說。得獎名單如下,括號內為作者:第一名《石莊臣師爺》(顏展民);第二名《碗》(呂家衛)及《杭州來鴻》(宇心);第三名《退休》(逆平);優異獎五名:《孩子要玩耍》(顏展民),《第二次》(丁令),《山東》(毓毓),《偷閒》(葉麗君),《人生變幻莫測》(伍仲)。另外由「香港支援中國作家行動,呼籲特赦王拓、楊青矗計劃」送出「懷念獎」,指明頒予參加作品中「最富社會性優秀作品」,結果由《石莊臣師爺》獲得。

根據評判陳慶源的看法,這次的作品「沒有概念化的思維,工人有豐富的社會經驗,他們寫身邊的事,所以文章能實實在在地反映生活,絕不矯揉造作,無病呻吟或鋪陳堆砌」;但也有些作品「受到生活範圍的局限而狹窄了所要探討的問題」。技巧方面是樸實自然,但缺乏文采,有些更有嚴重的語文問題。新青學社總結覺得,儘管是強調了要打破「文學高不可攀」的假象,但同時也邁開了第一步-)鼓勵被壓追者去講自己的話,吐自己的苦水。」第一屆裏,特別是得獎的作品,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勞苦大眾的生活,例如第三名《退休》,就確切地吐出了年老工人的苦水。
單單吐苦水,很容易使陷入無病呻吟。為此,在籌辦第二屆「工人文學獎」時,籌委會曾經舉辦過研討會和講座,希望投稿者能透過集體的研討,不單改善文字技巧,還可擴闊個人的視野,從而達到與大眾結合。

第二屆工人文學獎

在一九八二年舉辦的「第二屆工人文學獎」,收到稿件八十六份,分散文、詩歌、小說三組。評判六人,兩位是新青學社的成員:馮宗良、陳沛文。三位是青年作者或編輯:陳錦昌、陳慶源、蔡振興,另一位是工人團體「職工青年聯會」的甄兆傑。得獎名單為:散文組沒有名次,優異獎:《黃昏》(陳蔚文),推薦發表的已括《失葉記》(黎有),《雨的話》(周豪遜),《心願》(林國華),《談寫作》(晶星),《殘月-給年青朋友》(賴鸝);詩歌組冠軍《邊緣人》及《罪惡的天鵝》兩詩(劉以正),季軍《手語》(泛音),優異獎《我們的船兒(曾婉玲),推薦發表《汪明荃在大街上忽忽走過》及《這個老人》兩詩(李樹林),《謎》(程慧雲);小說組冠軍兩名:《初到貴境》(陳秀娟),《在做雜工的日子》(李群靄),季軍《雨中》(程慧雲),優異獎《別離容易相會難》(林國華),《沉淪》(周豪遜),籌委推薦發表《買/賣》(陳精英)。

根據評判陳錦昌的意見,投稿質素比上屆進步,和其他徵文比賽比較,技巧稍遜,一般是平實的路,沒有創新的技巧,而且大多結構不甚嚴格,主要毛病是缺乏烘染、結構散漫、常有陳言套語;但內容豐碩,反映社會面較廣,其中小說最可觀,詩方面冠軍作品突出,其餘頗粗糙,散文則平均在水準以下。

但新青學社卻未感滿意。稿件質素是高了,但內容力面,大部份仍是抒寫個人情懷及表示對現實生活不滿和無奈。也許一般工人對現實生活根本就採取逃避的態度。

到了第二屆終結後,「工人文學獎」受到較廣泛的注視,意見也越來越多。特別對於「工人文學獎」的前途及價值都有爭議。當中較主要的,是有關「工人文學獎」和其他文學獎的差別。「工人文學獎」的特點,就是反映工人生活,但第一、二屆的作品仍嫌不足,為了彌補這個缺憾,在八二年十月底舉辦「第三屆工人文學獎」時,特別增設擬定題日組,題目有二:一、《啊!香港工人》;二、《社會保障與香港工人》。目的是使投稿者擴闊視野,觸及更廣的範圍,最重要的是刻意地提出了「工人文學」的方向-「關心社會,結合大眾」。

第三屆工人文學獎

儘管在徵文形式方面有了些微突破。但要令工人與文學創作扯上關係,並非單是鼓勸投稿,還要引起工人的興趣,讓他們掌握一向以來都少接觸的文學形式。為此,籌辦第三屆徵文活動時,在推廣過程中,特別把陳映真的中篇小說《雲》改編成為話劇,到社區中心、青年中心和勞工團體中演出,希望藉此讓工人明白文學與他們的關係,從中更解說創作並不困難,他們日常的生活惑受就可作為創作的內容到了八四年第三屆徵文活動結束時,獲得稿件一百三十多份,分成擬立題目、散文、詩歌、小說、報告文學五組。評判包括「工人文學獎」籌委鍾淇鋒及陳沛文,上屆評判蔡振興,資深工人作家金依和韓牧。得獎名單為:擬立題目組的冠軍、亞軍、優異及推薦發表都以《啊!否港工人》為題,作者依次為黃依雯、劉樹華、周有慧、陳天龍,季軍是廉廉的《社會保障與香港工人》;散文組冠軍《山花滿眼開》(屈美玲)。亞軍《一堂課》(黎國明),季軍《初入洪爐》(劉樹華),優異獎四名,《夜戀》(吳月萍),《記》(楊運蘭)、《康乃馨》(方育成)、《童伴結婚了》(趙佩貞),推薦發表《兩地中秋》(黎國明);詩歌組冠軍《廣告人》(劉以正),亞軍《黃河》、《大地》(黎國明),評判推薦《餐牌》(劉以正)、《這一刻我愛著你》(黃依雯)、黎國明的三篇作品:《解僱》、《行於黎明》、《羞澀》;小說組冠軍《這個夏天》(程慧雲),亞軍《寸寸是法》(劉樹華),季軍《李國清的一天》(馮木清),優異獎《關先生》(周豪遜)、《遺言》(劉樹華),《重燃的希望》(吳月萍);報告文學組兩名優異獎:《村渡》(馮木清),《新蒲崗的中午》(劉樹華)

根據評判蔡振興的意見,作品比前較能針對現實和工人處境,其次新移民的作品少了,真正土生土長的工人作品增加,更具代表性,而且一些投稿者已逐漸成熟,質量都比前進步。

但新青學社當然不會以此為滿足,「工人文學獎」仍需尋求突破,第三屆擬定題目組中,仍多概念化的作品,第四屆要怎樣呢?在第三屆的得獎文集序言中,籌委會說出了這樣的話:「有人認為,一切好的文學作品,一切好的藝術家,都應該如一面出色的鏡子,清晰地反映時代的變遷,客觀環境的變化,甚至當時的社會及政治鬥爭的情況。」在開展第四屆徵文活動的時候,香港面臨著變幻莫測的時局,籌委會認為「工人文學獎」也需負上一定的時代任務,於是擬立題目組裏,其中一個題目,就足《九七與我》,另一題目是《香港、工人》。這次徵文得到香港商報贊助,評判為金依、韓牧、海辛及籌委會代表三人。

三屆得來的成果

粗略介紹過四年多以來「工人文學獎」的發展,可以發現它不斷在成長和變化,這裏簡單提出幾點。就宣傳來說,第一屆是在無甚宣傅之中默默進行,這當然和新青學社本身的經驗和財政有關。報章雜誌的報導很少,但跟著下來,知名度開始增加,討論也多了,報導、訪問使到更多人認識這項徵文。特別明顯的是八三年五月出版的第二期《破土》雜誌刊登兩篇評論「工人文學獎」的文草,八四年底香港電台訪問了新青學社的代表,第四屆徵文得到報章的贊助。

就選擇評判方面,從開始時評判全是向「現有文壇」求取,全與工人無關的文藝青年,逐漸蛻變,加人工人身份的評判,在文學技巧的考慮和實際生活關懷間求取平衡。

但最重要的成果,當然是作品本身。客觀數字顯示投稿逐漸增加,內容也更符合新青學社的要求。第二屆曾出現新移民作者獲得很多獎項,第三屆又回復正常,正好說明這文學獎也客觀反映社會的變化。最使人高興,是很多投稿者逐漸成熟進步,第一屆冠軍顏展民繼續創作,還出版了小說散文集《天地與我何相干》,亞軍呂家衛後來再獲「第十屆青年文學獎」高級組的小說冠軍,第二屆小說組的冠軍陳秀娟,近來在《深圳特區報》寫連載小說,得到廣泛歡迎,短期內會出版單行本,銷售全國,詩組冠軍劉以正繼續創作不懈,再穫第三屆的冠軍,也獲得「第十屆青年文學獎」高級組的詩歌冠軍,第三屆的小說組冠軍程慧雲的作品,是通過「工人文學獎」的發展而日趨成熟,這些都是具體的可喜成果。

然而「工人文學獎」仍有很多尚待改進的地方。投稿之中,依然很多概念化描寫的現象,且表現出對工人階級的生活深懷不滿,盡是無奈,受壓、苦悶的調子,對工人生活很少有正面的肯定或積極的取向,少了一點反省。此外,投稿者,尤其是得獎者,大都是有一定教育程度的文員,似乎「工人文學獎」接觸到的層面依然很有限。這些現象都離「工人文學獎」的目標很遠呢!
再進一步,正如新青學社所承認,他們舉辦徵文是有一定目標,但卻沒有一套深厚的理論基礎。於是引起丁一些批評和爭議。

批評和爭議

這裏大約介紹這些批評,使讀者能進一步了解和考慮「工人文學獎」的意義。

《破土》第二期中,西門在《評三個文學獎》一文指出工人文學獎的文學不是「工人的文學」,因為「工人文學」本身沒有既存的發展基礎,只能向現有文壇求取創作和評價方面的原則,使作者感情上逐漸脫離原有階級;而且「工人文學獎」鼓勵那種強調「作家」、「原創性」、「個人風格」的創作方式,是一般工人未能掌握的,結果只使工人盲目追求大作家的技巧。

同一期中,君平在《工人文學獎的前路》中指出新青學社沒有嘗試界定「工人」的範圍,也沒有說明「工人文學」是工人創作的文學,還是以工人為讀者的文學。其次沒有為「工人文學」建立一套基於社會分析的理論架構,只附從現有的文學觀點。此外應該界定工人文學為工人運動或社會運動的一環,而非單純的文學活動;同時,應有更多的社會活動和政治活動配合,策略上只能提倡工人寫一種直接和淺白的文字,慢一步才談提升。

陳德錦在八三年《快報》專欄《會友篇》的《工獎》中,從另一個角度提出意見。他指出以「文學源於勞動」作為口號,意義含糊,錯誤引導投稿者;同時也批評「工人文學獎」的文學觀重內容而輕形式,建議把「普及」的目標改為提升。這和君平的意見剛好相反。

對於這些批評和意見,「工人文學獎」的籌委在八四年五月出版的《破土》第三期,作了回應。在這篇《我們的回答》裏,他們指出儘管今天「工人」這名詞不容易界定,但總和勞動有密切關係,特別是與生產連上直接關係,所以「藝術源於勞動」這話和現今社自仍然相關。其次在工人階層推廣文學,是需要一定步驟的,首先是鼓勵工人,擺脫文字的束縛,儘量利用自己的語言訴說自己的處境,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然後擴闊視野,結合大眾一起的生活,所以在第一階段,是較多鼓勵工人重視作品的內容,評審準則亦不只要求「滿紙工廠人物和故事」,基本土是鼓勵以工人生活為主體,能坦率地,忠實地反映,且富有感染力,可促使人們有所思和所感的文章。

第三屆評判之一的金依,在《第三屆工人文學獎得獎文集》附錄,《分享現實生活的感受》一文中,指出:「要給「工文獎」下定義,規劃其界限,也許應當要做,但在「工文獎」剛剛起步,還要艱辛地以求發展的時候,這個理論工作,也許要從不斷的實踐中逐步總結。現在,確實不應由「工文獎」籌委會或新青學社來負這個擔子。」

結語

筆者只客觀地大概介紹這些環繞「工人文學獎」的討論,而無意下任何判斷。文學的討論是永無休止的,只望這些都能給「工人文學獎」帶來積極的意義。最後就以《我們的回答》中的結語部份結束本文。

「要清楚地給「工人文學獎」下定義,規劃其界限,是應要做的事情。不過,在現階段下,我們不願意負起這個擔子。因為,這樣做便很容易把它規限在某一狹窄的範圍內:況且,「工人文學」是文學的一部份,它具有及遵從一般文學的性質,所不同者,只是強調了內容及作者罷了。在籌委會的概念上,最理想的「工人文學」作品,是由工人執筆,反映工人生活,因為只有工人本身才能真實地反映他們本階級的情況,且以他們日常最慣用的生活化語句來表達,以致構成一幅完整的工人生活的世界。」

參考資料:
1《第一屆工人文學獎得獎文集》,八一年,新青學社。
2《第二屆工人文學獎得獎文集》,八三年,新青學社。
3《第三屆工人文學獎得獎文集》,八四年,新青學社,
4《破土》雜誌第二、三期,八三、八四年,破土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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