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4日 星期三

第五屆工文獎散文組推薦獎:〈勞動與真實〉

作者:鍾璿(台灣)

在現代精密分工的社會裡,幾乎所有的工作都有了輔助代替的機具,資本主義尚未瓦解,所以人們繼續追求工業上的進化。產量提升當然令人滿意,標準化的作業流程也似乎比較讓消費者放心,所以原本那些用自己雙手讓工廠動起來的人們只好回家。

在大企業主導流行文化價值的美麗島嶼,真實的流汗並收獲反而變成了底層的工作。大家都忘了,時尚名模走在伸展台上一樣需要吃飯。高級的消費被廣告宣傳美化之後,變成了都市裡人人都應該耗盡心力去崇拜的信仰,進口名牌就算是二手的都一樣高價。這個現象絕對沒有崇洋媚外這樣簡單,應該算是集體的鬼遮眼。我坐在台東池上的稻田旁邊,一群朋友談論著這荒誕的現在,哭笑不得。

還記得童年苗栗的鄉下,所有的阿婆都坐在自己家門口洗著泥娃娃人偶,正方形藍色塑膠的硬殼籃,所有剛剛從工廠塑好型的泥偶都站在裡面,因為壓模的關係,多多少少都有些多餘的泥夾在邊緣,娃娃的手和腳或是鼻子都需要拿著小小的鐵片修平整齊,奶奶和我在夏日傍晚的陽台上,一個一個的洗著剛修好的娃娃,溫柔的用抹布沾著水將粗糙的地方補平,還沒上色的泥土般的偶們,慢慢變得光滑,臉面整好後娃娃重新排回他們的箱子。

坐在板凳上的奶奶不斷重複洗著,不時和對街的阿婆說點話,菜瓜和紫蘇之類的話題,很一般的午後。這樣的家庭代工在當時的鄉下非常流行,一個娃娃零點五塊的價錢也算是合理。不知道什麼時候,公館陶瓷逐漸沒落,工廠一一收掉,我也到了台北念書。但是我始終對奶奶泡在泥水中的雙手印象深刻。

地點拉回十月中因為颱風逼近與東北季風影響而出現暴雨的台東。旅行碰上這樣的天氣應該不算幸運,從卑南前往知本的路上,中央山脈向東斜下靠近我們的山坡上出現了大量的燈火,有點像是冠軍賽進行中的棒球場般光亮,照著滿山的釋迦,民宿老闆邊催促著我們吃掉剛摘下來的自家楊桃,邊告訴我們名為大目的釋迦品種就像蜂蜜一樣甜,吃完都得喝點水。

在台東這個連路燈電費都繳不起的地方,釋迦們卻照著異常的強光燈。
「沒辦法,不然釋迦怎麼收成?」然後,暴雨依舊洋洋灑灑下到連台東市都看不見了。「台東很少下這種雨的」老闆說。雨越來越大,釋迦棒球場上的燈提早熄滅了,卑南一帶瞬間暗下來。

「入秋之後日照縮短,為了不讓釋迦睡覺,所以加裝了探照燈,讓它們繼續生長,結果時間延後以避開盛產期。一甲釋迦園的燈照電費大概兩萬五千元至三萬元之間,一名林姓農民採用此法成功賺錢,隔年又花了八十萬元增加燈照設備。」我看著網路上技術改良的成功案例,和另外一則果農的哀怨報導。

「雨再這樣下,釋迦都不甜了….」插接的枝枒需要用膠帶牢牢固定,釋迦花一朵一朵的人工授粉,手裡的釋迦跟柚子一般大,一粒只要三十塊,每顆都是細心照料下的寶貝。但是風災及雨水造成許多果實還沒熟便先落下了。交易體制的限制與剝削和氣候的影響,這些高經濟價值的作物並沒有真正對主人產生回饋。付出勞力的人為什麼沒辦法取得自己應得的那份?“要怎麼收獲,先怎麼栽”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神話還是一個玩笑。

台東的旅行經過鹿野隆田關山,到達池上,一個人人為了自己的糧食和生活負責的地方。中央山脈和海岸山脈間大片的稻田,在雨天裡依舊顯得遼闊恬適,當地民宿的老闆是一個年過五十的大姐,清瘦的身材從事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漂流木創作和自給自足的耕種生活。喝著自家手工炒製的玄米茶,坐在漂流木和廢棄枕木組合的家具上,這個珍惜每一粒米的大姐說人其實可以活得很簡單,只要能夠真實付出,由勞動裡便能體現出生活的意義。有時候價值本身和賺錢不一定有關連,只要看著吃飯的人的表情,她就有動力繼續做下去。做自己覺得正確的事情,並且開心的做,應該連累都覺得痛快。

看著她雙手因為粗重的農活而略顯腫脹的關節,我想到奶奶的手。用自己的手付出而獲得的,真的是最直接也是最能夠令人感到喜悅的,這和現在追求一夜致富的投機心理,應該是完全不同層次的生活觀。拋開都市裡的一切規則拘束和快到幾乎窒息的節奏,在台東的田邊,勞動帶來了新的生命視野與經驗,而這也是很多人都應該要重新找回的記憶。真實觸碰生活所會帶來的考驗,並且回應。親眼看到稻穗低頭搖擺的成就感,在深刻體會之後,必會大於股市紅色上揚的箭頭。是啊,那又算的了什麼?還倒不如像這樣好好的下場大雨,大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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