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4日 星期三

第五屆工文獎散文組冠軍:〈星期天上午的惆悵〉

作者:阿派(台灣)

  星期天的上午,台北天氣陰霾,電腦螢幕上的電子溫度計顯示攝氏二十六度,但外頭似乎陰風陣陣,雨水在十月份的天空中黏稠著,連心情都潮濕了起來。打開音樂、泡了咖啡,剛洗好澡的我,開了電腦。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上網看新聞,禮拜天也不例外,畢竟這世界似乎越來越複雜,盡力維持身在其中的連帶感,是現代人無可避免的需求。我先檢查了電子郵件、回覆社群網路上的一些留言,然後就關閉其它多餘的視窗,開始專心閱讀今天的新聞。各大媒體的標題浮現斗大的「責任制」一詞,從中視、TVBS、中廣、自由時報、中央社到台灣立報,同樣的題目刺激著我的眼瞼,於是不得不放慢速度,仔細閱讀其中的一字一句。

  想起一位設計師朋友說過的話,「當個設計師,就像是賣出了自己百分之百的人生」,設計師的收入是否合理,固然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但超時工作卻是不爭的事實。到了晚上的十一點,已接近午夜時分,朋友仍然在辦公室裡奮鬥著,如火如荼,恐怕熬到凌晨也不見得能夠休息片刻。很不巧的是,我有不只一位設計師朋友,所以常常在三更半夜的時段,我會聽見他們的焦灼與怨尤,透過簡訊、網路訊息,傳遞到我的心中。設計師是一種責任制的工作,案件必須如期完成,哪怕你用了多少的時間、經過多少次的披星戴月,客戶要的,只是最終的成果。在這樣的職業生態裡打滾,青春,很容易被燃燒殆盡。──當然了,一般人對於「設計師」的身分總是欣羨的,因為那是一種風格優雅的專業。

  但是在一個複雜且多元分工的時代,人們總是會有來自各行各業的朋友,我也不例外。在看新聞的同時,腦海中漸次浮現了我所認識的軟體工程師、電子工程師、護理師、會計助理、補習班老師、超市收銀員、廚師、銀行員……朋友們熟悉的面孔交替在我心中,竟然才發現,原來這「責任制」並非設計師的專屬概念,而是早已擴散、滲透到各行各業,儼然成為當今職場的基本型態。責任制的電子工程師、責任制的會計助理、責任制的廚師、責任制的收銀員、責任制的補習班老師……,你們最近過得還好嗎?在我喝著咖啡、看著電腦的這一刻,你們又在哪個角落裡為了自己的人生而勞累?星期天的上午,是否仍在忙碌?

  其中一則新聞是這麼說的:「…除有近七成的網友反映公司濫用『責任制』來要求員工外,目前台灣法定工作時間為每兩週八十四小時,但真正合乎規定的只有十四.九%,換句話說,超過八十五%的投票者有超時加班現象。」撇開這些統計數字不談,我還是不禁想著,如果我那些設計師朋友看到了最近的這些新聞報導,不知道會有什麼感受?自己的職業生態突然受到整個社會的矚目,會高興還是嘆氣呢。「值得注意的是,濫用責任制與超時工作,已成為台灣上班族的常態,但勞方顯然沒有得到應有照顧…」所謂的責任制,說得簡單一點就是「工作完成了才算數」,而很顯然的,這會引起一連串的問號,因為此一責任觀念只闡明了工作的「結束點」,卻未曾明確闡釋工作的「起始點」。

  任何一項工作,總該有個「起始點」和「結束點」,比方說,如果我是個朝九晚五的普通上班族,那麼我的起始點就是早上九點,結束點就是傍晚五點。當然,也可能是始於早上九點,結束於傍晚六點。九點到五點也好,九點到六點也罷,甚至九點到七點、到八點…都不再令人大驚小怪,總而言之,有始才有終。但眼前這「責任制」卻詭異了,儼然是制度奇巧的變異體,因為它只告訴你「做完了才能走」,卻從來不告訴你「做完了就能走」──你聽出這兩句話的差別了嗎?「才」與「就」之間,差別可是很大的,而僱主選擇的是「才」,而不是「就」。而這通常意味著:如果「責任」提早完成了,很抱歉,下班時間還沒到,你不能走。

  上面這一段,我知道你迷惑了。是人,都該迷惑的。不是責任制嗎,哪來的所謂「下班時間」呢?下班時間到了,事情還沒做完,不能走;下班時間還沒到,但事情早已做完了,卻還是不能走。這到底是責任制還是什麼制?到底是什麼制?!所以我說這是制度奇巧的變異體,它不倫不類、它上下其手,而當然,它同時結合了時間制與責任制的雙重義務,這對僱主當然是有利的,卻苦了員工。每天早上,上班時間到了你就該出現,否則就是遲到;每天傍晚,下半時間到了你卻不能下班,因為這是責任制,請把工作做完再走;工作提早做完了,下半時間還沒到,你如果走了就算早退,是要扣薪的,──雖然多數時候,責任多得怎麼做也做不完。你看出來了嗎,我們的責任制是一種雙重標準的詭計,一不小心就讓人精神錯亂,怎麼說,都說不通。

  ──如果真是責任制,那麼你應該可以在上班時間內到處亂走,甚至外出喝杯茶、回家泡個澡,反正最後只要任務完成即可;但事實並非如此,是誰說你可以在上班時間隨心所欲的?管理,絲毫未曾鬆懈。如果真是責任制,你應該可以睡到日正當午、太陽曬了屁股再起床,踩著緩慢而穩健的步伐走進公司,專心完成你的「責任」部份;但事實並非如此,你可能必須打卡,遲到萬萬不得、也萬萬不道德,僱主當然是分秒必爭,你的遲到被視為他的損失。還有,如果真是責任制,就沒有所謂的事假、病假、早退…問題;但事實上,這些都在標榜責任制的公司裡,依舊構成扣薪的理由。雙重義務的反覆作用之下,員工只是疲憊不堪、狼狽不已,最後大家都累了,於是垮了。

  於是,才爆發了這一連串的新聞。一名南亞科技的工程師,正是因為這所謂的「責任制」而必須常態性的加班,日積月累,但習以為常。而最後,他卻猝死在家中,就這麼結束了只走過二十九年的生命。臨死前,書桌上還堆滿了工作相關文件。關於「責任」,彷彿伴隨著生命的終結才能完成,而就算終結了生命,彷彿也無法完成得了。這些事端像是淤泥一般堆塞了我的思緒,但並不是因為這位工程師的工作何其的艱苦,──至少不是傳統定義的艱苦,但我還是不禁該思索,在光鮮亮麗的專業形象底下,究竟覆蓋了多少的不光鮮?當他被高科技、速度和超現實般的程式符碼給團團圍繞之際,平凡的肉軀,能否也同樣承受得起日新月異的升級?他那隱藏在強悍技能背後的心靈,是否仍是脆弱?就像他所擁抱的精湛科技水平一樣,無人能懂?

  如果沒有這位工程師的猝死,或許媒體也不會推出一系列關於責任制的報導。此刻坐在電腦前的我,能看到的也許只有明星們的八卦、政治人物的權鬥,還有千遍一律的流行性盲從。──說穿了,他只是個炙熱的話題。既然是話題,就會有被冷落的一天。我不禁揪了心:過了一星期、一個月、一年之後,媒體的報導總會告一段落,成為檔案;任何的話題,就算是死了人,都不可能得到歷史無止盡的關注。死了一個工程師,換來的也許只是短暫的非正式反省,隨即淡忘。但我那些朋友,責任制的會計助理、責任制的廚師、責任制的收銀員、責任制的補習班老師……卻只能繼續牽扯著同樣的詭計,漸漸默許了雙重義務的綑綁,而是否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步上這位工程師的後塵呢?朋友,你的平凡肉軀,能否還承受得起?你的心靈,是否已漸漸脆弱?

  冷空氣從窗外流了進來,我站起身來,替咖啡加了熱水。想著這些事情,咖啡的味道似乎也苦了一些。困局不同以往,沒有血汗淋漓、不再斷手斷腳,舒適明亮的工作環境,取代了水深火熱的坑洞。而我們是否更加迷茫,更加淪陷在綿密編織的規範中呢。而你,我的朋友,你也累了嗎。

  突然想起一位大學時代的同窗,當年是學生運動和社會運動的積極分子,左派理論天天掛在嘴邊,鬥爭啦、唯物論啦、無產階級啦…之類的,這些詞彙被說出口的機率,可能比吃飯、上課還更高──當然了,這只會讓他說起話來文謅謅,一點也沒有他想像中的無產階級的氣味。畢竟他家境富裕,但理想是可貴的。多年後,他成了某個線上雜誌社的編輯。很不巧的,責任制。而當然,上下班時間還是不可馬虎。後來的他,也不再那麼文謅謅了,但偶爾會眉頭深鎖,眉角與額頭的弧線,彷彿一座天秤。

  仔細想想,這些年來還真是安靜。

  主流管理學總是迫不及待提出各種所謂的「趨勢」,一下子是什麼「M型社會」,一下子又是什麼「藍海策略」,還有某些國家輪流的崛起、新興市場的投資價值、讓財富增值……云云,而這些趨勢專家最後總會被稱為「大師」。但在我小小的世界裡,大概「安靜」才是真正的趨勢。朋友們都安靜了,這些年份,如此悠悠流過了我們。縱使週遭的聲音越來越多,但越是紛雜的音域卻越顯得安靜,彷若凝固在時代某一環的硬塊。

  還記得約莫一年前,跟一位朋友聊到「服務業」這名詞,現在回想起來,原來這也是另一種所謂趨勢。當時朋友是這麼說的:「你懂不懂啊?我就不懂,怎麼現在每個行業都成了服務業?」從事超市經理一職的他,心中仍保存了超市被認為是「零售業」的年代。但照例一切都會物換星移,如今零售業、金融業、美容業、出版業、電信業、餐飲業…全都成了服務業,而身在其中的人們,被認為應該表現出該有的態度,甚至還有人創造「服務業精神」這名詞。但這一份「服務業」的清單似乎越來越長,漸漸涵蓋了所有的行業。那麼我困惑了:從事服務業的人該有服務業精神,可如今所有的行業都被視為服務業了,那麼是不是代表了全人類都該有服務業精神?又是誰在替誰服務呢?當然了,主流管理學一定會告訴你「今天你為別人服務,明天別人為你服務」。但我還是不免搖搖頭,「服務業」究竟代表了什麼?這服務業「該有」的敬業態度,實則要求員工必須不分青紅皂白地逆來順受、不管是非對錯地卑躬屈膝,既服務客戶,也服務老闆。

  今天你為別人服務,明天別人為你服務?具體的感覺比較像是「今天別人找你麻煩,明天你也找別人麻煩」,整個世界互相找麻煩,各行各業積怨甚深,人跟人之間,在消費的那一刻短兵相接,就是所謂的服務業精神。──今天你為別人服務,明天別人為你服務,今天你為別人服務,明天別人為你服務……想來想去,我不得不認為:這一套主流管理學的論調還真是瞎扯。但發明瞎扯理論的人,最後都被譽為大師,賣書賺了好幾桶金。或許這就是另一種安靜的形式,到處可以是和樂融融的消費天堂,我們口中都說著彬彬有禮的言詞,記得要服務周到、記得要笑容可掬。如此歡欣的我們,是安靜的。

  這位超市經理,後來就沒再見過面了。可能轉了行也說不定,畢竟在超市工作還滿累的,緊湊的上班節奏,很容易令人罹患腸胃炎。但每次想起他當時的疑惑,我都不免憂鬱了起來。轉行,躲不了偉大的趨勢。想像著哪一天碰了面,我們能有什麼樣的對話呢。「最近怎麼樣啦,換工作了?」「對呀,現在在遠傳電信上班。」「還不錯啊,情況如何呢?」「就服務業嘛,辛苦一點是正常的。」對話,是不是必然如此。當每個人都搖身一變,披上了服務業的金縷玉衣,被華麗包裝起來的,是僵直的身軀,還是硬化的笑容呢?我又試著想像:「最近怎麼樣啦,換工作了?」「對呀,現在在渣打銀行上班。」──不一定,也可以是:「現在在東森電視新聞台上班」、「現在開計程車了」、「現在當水電工了」……而不管是什麼,結論都會是「就服務業嘛,辛苦一點是正常的」。

  而那些朋友、那些曾經的慌亂,現在似乎都安靜了。大家中年了,故事也平淡了。外面的局面還是繼續下去,世界的確如同它該有的那麼大,但那些不復存在的雜念、那些稜稜角角的粗糙,卻不見得還有力氣找得回來。那幾位披星戴月的設計師、那位曾經是革命先鋒的線上雜誌社編輯、那或許轉了行的超市經理,以及眼前這位猝死的、素未謀面的工程師,還有那些護理師、會計助理、補習班老師、超市收銀員、廚師、銀行員……這些認識的與不認識的面孔、熟悉的與不熟悉名字,一個個在我的心中苦笑,齊聲說著「要堅強、要勇敢,要勇往直前!」然而在相似與分離的縫隙之間,我們又曾幾何時想起了各自的軟弱。朋友,你是否知道,此刻在我心中濃得化不開的惆悵?

  關閉了所有的網頁,今天的上網時段就到此為止。音樂停止,關機。咖啡早已經喝光了。看看時間,不知不覺來到了下午一點,我也該準備上班去了。星期天還要上班,這的確是我的無奈之處,誰叫我最近業績表現不怎麼理想呢。打算先繞到附近的餃子館去吃個牛肉湯餃,吃飽再慢慢走到公司去,反正時間還綽綽有餘。在停筆前的這一刻,我又想起了曾經和某位朋友之間的對話:

  「你為什麼想從事廣告業務的工作?是因為很自由嗎?」

  「應該只是因為我的個性吧。」

  「你個性又怎麼樣了。」

  「我不夠安靜。」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我說。

  這是一份沒有底薪的工作,業務員完全靠業績表現來生存。所幸我還算適應,要把自己照顧好也行。只是關於那些朋友的事,總會在平凡的生活中不知不覺地被我回憶了起來,斷斷續續、重疊了角度與切面,彷彿用力提醒著我,每個人都承受了一些利與弊。縱使有時候,細節的部份不盡相同,但的確每個人都承受了一些什麼,至於這些什麼到底是什麼,也許就需要某個星期天的上午,思緒才會突然變得清晰、清澈。我不是責任制,也還不是服務業,此刻的我,也還不夠安靜,安靜得不夠徹底──在這陰風陣陣的星期天,或許是對自己的一絲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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