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8日 星期一

工作時遊戲,遊戲時工作--抵抗還是新的控制?


文::高俊傑

(按:這篇文章是根據八月二十三日,第五屆工人文學獎籌委會與字花合辦的講座:「工作時遊戲,遊戲時工作--抵抗還是新的控制?」的其中一份講稿修訂、擴寫而成。感謝當晚在講座中熱烈參與討論,並不吝於提出問題的各參與者。)

在最近的一段時間,各行業大大小小的工潮,加上最低工資立法引起的迴響,都開啟了關於當下勞動狀況,勞工權益的討論。我們見證的,是工人在公共層面的回歸;另一邊廂,歷經二十六年重新舉辦的工人文學獎,也旨在透過作品的書寫與閱讀,讓工人這個身份,重新進入到大眾的視野之中(其實會否只是我們習慣了視而不見?)。

但上述這個工人的形像,到底在當下的環境中指向一種怎樣的形像?當我們嘗試描述,或透過書寫再現工人這個勞動主體的時候,其實必然無法抽離於具體的社會脈絡。在最近十多年內,資本主義體系多次崩潰並重組,加上技術的高速發展,其實令工人這個身份產生了很大的變化——第三產業取代製造業成為主導、工作愈趨零散化、工時的概念已與實際上班的時間脫鈎……以上種種,均使得勞動者甚少會將自己認同於那種傳統的工人身份。本屆工人文學獎的徵稿宣傳中,建議主題的部份也特別提到「我也是工人?」的問題。這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傳統對工人及勞動者的理解固然不應該放棄,但同時間,我們能否回應一種新的勞動狀況,以觸發、生產更多屬於當下這個時代,以至於各種不同形式的工人文學?

本文即嘗試鎖定工作倫理作為主題,從科技、技術的發展,及新經濟模式的角度出發,探討工作與遊戲的領域如何相互滲透:工作倫理的精神內裏充滿了遊戲的比喻,而整個社會也開始用工作的標準置放在遊戲活動之上。這無疑是當下勞動、工作狀況中最為吊詭之處,也為勞動者帶來新的壓逼和新的解放。

工作倫理的背景
工作倫理的內容、意涵與資本主義體制有著密切的關係。工廠制的出現生產了在指定的時間,在一指定的場所中進行勞動的工人。在工作的時間內,工人被要求最大限度地發揮其生產力,以令按工時計算出來的薪酬是「合理」的。(試想像這種以「小時」計算勞動力的模式,在農業經濟中根本沒有多大意義) 而在工廠制這條脈絡之下,工作倫理的作用便是保證工人在生產中一直保持著高度投入的狀態。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指出工作成為了人最大的責任。這種工作倫理內含著基督教的清教徒精神:不問工作內容,只需要不斷投入到工作之中即可,彷如定期的宗教儀式般;被要求刻苦工作的工人,亦像不斷以清修、苦行向神證明自己的清教徒。生活中工作與非工作的部份之間的嚴格劃分,正是以一套隨著工廠制開始出現的工作倫理而完成。
在二、三十年前開始,特別在歐美、日本等地區,我們迎來了資本主義體制的調整或轉型:新技術的發展使得速度成為理解新體制的關鍵詞;企業在歷經多次經濟危機後不斷重整結構,以組織彈性為目標;生產模式從生產可見的實物,轉向同時產出非物質的商品。這帶來了上述嚴格劃分工作與遊戲的工作倫理的轉變,令工作和遊戲兩個範疇相互滲透。

速度對工作時間產生的變化
技術的發展令我們全面進入了一個速度的時代。速度首先改變了工作時間,某部份的勞動者從固定的工作場所中釋放出來。工作的時間變得可以自由分配:互聯網使得工作可以在家中完成。這是自由業者 (freelancer) 得以出現的背景。自由業者在時間上相對較具自主性,因為可以決定或安排工作時間,意味著各個生活領域之間的結合比較靈活。另一方面,流動電話、電腦網絡、大量自動化機器的發明及廣泛應用,基本上令每一項工序的時間都得以縮短,這是何以在八、九十年代甚至曾出現所謂「工作的消失」的說法。加上個人電腦取代了只有文書處理功能的打字機,成為了生產工具後,更進一步打開了「工作時遊戲」的面向。

然而,固定工作時間的消失並不意味著遊戲/休閒的時間有所增加。工作時間只是僅僅變得碎片化。流動電話、網絡技術要求勞動者隨時應付緊急狀況,隨時進入工作的狀態。正如,電話發明後,第一通通話內容便是發明者對於助手下達的工作指令:「過來一下,我需要你。」而「辦公時間」這個觀念的逐漸消失,是技術的發展使得僱主可以輕易找到在工作場所以外的員工,要求他們執行某些指念。今天我們都已相當習慣,在假期或工作時間以外回覆事務性電郵的經驗。而在以往的工廠制度之下,這是無法想像的。工人在下班,走出工廠後,便卸下了勞動的責任。
更進一步來說,這也帶來了「遊戲中的工作」成為可能的條件。在一個講求速度的體制中,「將時間最佳化」構成了工作倫理的核心。但同時,這項律令擴散至工作以外,連消閒時間都被要求達致最佳化。「規劃」、「安排」、「練習」取代了純粹的遊戲或娛樂。遊戲的「成果」,如同工作一樣需要被衡量。

彈性與非物質勞動:工作內容的轉換
當下大部份的企業都致力追求組織和管理上的彈性。以往從上至下,層級清楚劃分的科層制固然存在,但由於工作愈趨零散化,勞動者不斷被組織成成員持續變換、更新的工作團隊,以對應不同的工作目標。在這個情況下,企業往往每將諸多的工作比喻為遊戲: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增值」、「創造新的規則」等充滿遊戲色彩的修辭充斥於當下工作倫理的核心。另一方面,上司/下屬的縱向分隔也被橫向的「伙伴」所取代。在這種工作模式下,勞動者面對的是一種貌似沒有權威的權力。Google的員工所面臨的處境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不少人眼中,Google開放式的辦公室可能是夢寢以求的工作場所;然而,辦公大樓中有玻璃分割的辦公室,有大量的開放空間,甚至在走廊中也有員工辦公桌,但卻沒有任何一間獨立的辦公室,這意味著所有工作人員一直處於與其「伙伴」們相互監察的狀態。佈置得像遊戲間般的工作場所,為的則是留住員工進行超長工時的「遊戲」。

新資本主義體制生產模式的特色,是從製造業或稱實體工業,轉向到以第三產業為主 (服務行業、文化創意產業等等)。這裏需要先釐清一點:上述的狀況不是說新興的模式完全取代已有的經濟模式,縱使全球勞動分工已成為穩定格局的今天,完全取代也不可能出現。問題在於新興工種的工作標準,橫向滲透成為普遍的工作倫理。勞動過程中的異化、剝削在資本主義歷史中並非新鮮事,但在層次上這些異化與剝削就算不是比以往來得複雜,至少也是轉換了另一種形式。學者拉扎拉托 (Maurizio Lazzarato) 便以「非物質勞動」命名這種形式。

拉扎拉托指出,非物質勞動指向的是生產商品信息,和文化內容的勞動。商品信息指的是在工業和第三產業中大公司裏工人勞動過程;而後者則是「一系列的活動,這些活動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工作,換句話說,這類活動包括界定和確定文化與藝術標準、時尚、品味、消費指南以及更具有策略性的公眾輿論等不同信息項目的活動」。出於對更高利潤,或利潤最大化的追求,這些活動直接生產高價值的服務,或者賦予產品文化價值——作為商品某種的附加價值。

在這個背景之下,非物質勞動所調動的,並非是傳統工廠制中生產實物的能力,而是提供一種服務或信息的能力。因此,勞動便不僅僅是傳統那種智力/體力的劃分,而同時兼具了情感的向度。這種勞動被賦予了一定的自由和自主性,因為「工人被當成各種生產功能的協同操作中的能動主體,而不是服從簡單命令的奴隸」。但同時,勞動者被置入某種的情感狀態:例如必需投入一種表演式的情感,或被要求一直處於歡快的情緒。這裏所針對的,並非是指在相對較傳統的生產/勞動的過程中,完全不牽涉到工人的情感;在新的模式中,勞動者面對的更多是人,而不再是流水線上的貨品。我們可以看到,非物質勞動的工作模式內含著一些彷如遊戲般的指令,但我們被指令一直進行這些未必具有任何娛樂性的遊戲……

小結
如果對應當下勞動狀況的其中一種工人文學,是所謂辦公室文學的話,至少我們應該要求對這種新出現的,工作中細緻複的處境作出某種處理。作為工人文學的辦公室文學,不僅僅純粹是描寫一個不同的工作場所,或一種流於辦公室政治,或八卦及盧騷。
更進一步來說,若果將這些勞動狀況的考察、分析推進到文學書寫的範圍外,也許同樣具有現實意義。當我們去思考工人運動的前景,勞動者之間的連結如何可能時,可能需要重新測量/釐定某些關鍵的概念,例如這種轉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工人」這一自我認同?當集體勞動制逐漸消解,勞動者不斷被分割,工作/遊戲相互滲透的脈絡下,「階級意識」的生產、凝聚又如何成為可能?

參考書目:
Pekka Himanen,劉瓊云譯:《駭客倫理與資訊時代精神》,(臺北:大塊文化,2002)
Matthew B.Crawford,林茂昌譯:《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臺北:大塊文化,2010)
Maurizio Lazzarato,霍炬譯、張歷君校:〈非物質勞動〉,載《帝國、都市與現代性》,(南京:江蘇人民,2005年)


刊於《中大學生報》 201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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