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14日 星期一

第五屆工人文學獎小說組評審後感

文:李維怡(小說組評審)


這次工人文學獎復辦,我自己事忙,沒有太多時間參與,只能幫忙辦了一場座談會和做小說組的評審。在這次的評審過程中,實在感受良多;再者,我深信評審的標準和想法是必須要公開的,所以,只好硬著頭皮,把許多想法寫出來,結果又成了千字文,真是不好意思……


(一)關於做「評審」

文藝.評審.比賽.標準

文藝創作就是一個人通過重組各種媒材(可以是文字、音樂、影像、雕塑材料等等),去向其他人表達對週遭世界的感受和想法。由於人人有自己的生命經驗,故此就 很難作比較。基於這個想法,我總覺得,大家把作品拿出來互相討論,保持著對他人的生命經驗的興趣和關注,保持著自我表達的衝動和毅力,保持著不同生命經驗 之間的溝通甚至共融--這些才是我心目中藝術作為「真善美」結合體的理想。


因此,我不認為比賽、競爭是我最樂見的方法。


那麼,如果要辦比賽,唯一一種可能的重要性,就是想在文學這個範疇中提出云云標準中的一系列批評的標準,亦即希望公眾關注一系列的文藝觀和世界觀。這就如民 初五四運動前後,各家各派都有自己的文學社和相關出版物,各自向著自己相信的目標努力創作、研究,但也不是互不理睬,而是不時互相罵戰。我認為這樣才好, 才會激發出不同的想法,社會才真正多元。

所以我最怕不肯標出標準的比賽,表面上是寛容,但實際上每個評審都一定會有自己對「真善美」的看法(要人把這些看法移除是不現實也不人道的想法),而原則上 忠於這些最大標準也是真誠的評審需要有的態度。再者,表面多元、包容的結果,容易導致大家傾向將文藝理解為有某種唯一的標準,不論何家何派何種何樣都可以 放在一起評個高低,而事實上呢,內裡只是不同屆別裡不同評審的標準口味之轉變。在這種情況下,評審越有資歷就越糟糕:評審越有資歷,其他人就越不傾向去挑 戰評選的結果,因此,也就不會產生什麼討論了。

基於這個想法,我個人認為工文獎最大的意義在於參賽、討論和工作坊。如果要提出一種文藝觀叫做「工人文學」,那麼,就需要去累積、建立、辯論我們對所謂「工人文學」的看法。


困難的抉擇

選文時總遇以下兩難:文筆不錯但內容的社會觀察不足或進步性不夠,甚至有點保守反動;又或者反過來,文筆普通、結構有點生硬但內容進步,故事有新意;兩者兼 美的,基本上沒有。這樣說並不是指內容與形式可以分開討論,正正相反,就是因為形式通常也暗含了內容的表達,不同的內容也會要求不同的形式。那怎辦呢?


這 裡就很具體地衍生上述有關標準的問題。工文獎除了鼓勵工友創作,也希望社會(包括參賽者)多了解不同打工者的處境,並希望連結打工階層的身份認同及自重 感,對嗎?工文獎希望提出工人也有精神生活、有權就自己的生活透過創作發聲,提出精神生活不單屬於中產或有錢人,對嗎?如果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都是正面的, 那麼,工文獎其中一個主要意義,應該是「自由與平等」。而且,「自由與平等」不是抽象的,而是要具體落實到生活層次、文化層次和經濟層次的。


若然如此,我們或者不希望一些保守反動的文章得獎?


我 本人覺得,停辦多年後第一次復辦的工人文學奬,應在對基層勞動是否尊重的問題上,執行得比較嚴謹一些。因為得獎代表一種社會上的認可,而得獎作品的世界 觀,會連帶被認可;換句話說,即是得獎很容易被理解為我們對某種想法和意識表示鼓勵。這,也是主辦單位和評審要對社會要負的責任。這就正如,一個以「和 平」為主題的文學獎應該不會鼓勵好戰嗜血的意識; 或者以「同志平權」為主題的文學獎,不會鼓勵以歧視同志為主題或歧視意識強烈的作品。


雖然,從現實主義文學評論的角度看,即使作者意識保守,好的作者還是能透過觀察日常生活洞察及表達整體的社會關係,但「工人文學獎」始終不是「現實主義文學 獎」。況且,角色可以保守反動,但不等於作者保守反動,至於整個作品作為一個文本,是否散發著歧視性或不平等思想,我相信是需要被關注的。


上述的是大原則,下列問題,則是我具體閱讀每篇作品時問自己的問題:

文字是否流暢?

修辭是否運用恰當?

敘事結構有否下過功夫?成功嗎?

人物是否寫活了?

如果是接近現實主義文體,是否有充份把握典型描寫?

如果是接近寓言體或象徵意味重的文體,其象徵手法是否成功運用?

是否有充份表現該文所描述的工種的打工者日常生活?

是否能充份把握自己所描述的工友生活所意涵的整體社會關係?(包括群體心理狀態和社會結構)

是否恰當地表達批判思考?

是否有重覆悲慘現狀的傾向?

是否有保守反動的傾向?


籌委會希望評審們選十篇左右進入決審,相信是為了令到評審過程能充滿動力,而由於最後決審過程通常會紀錄及公開,因此選入決審的除了考慮以上因素外,更想考慮選文是否能豐富討論?是否能鼓勵和支援嘗試創作的朋友?

選 入圍作品時,有部份作品,如以我的直覺而論,是不太喜歡的。然而,如果以上述一系列問題來檢視的話,又覺得好像該給她們一個被討論的機會,所以也都選入決 審了。不過,由於希望盡量多些回應參賽者及給予意見,我也希望不入選的多篇作品也可以在決審時給予討論。故此,要感激另外兩位評審及負責紀錄的朋友,願意 在決審會議中,連多個不入圍的作品也作出討論,希望紀錄下來讓參加的朋友們可以得到迴響和建議。


(二)對參賽作品的綜論

讀完三十多篇參賽作品以後,我腦海裡浮現幾個主題,想在這裡與大家分享一下。


1)情節主導有什麼問題?

閱讀過程中發現,這個問題比較不會在內地和台灣作者的故事裡發生,卻經常發生在香港作者的文字裡。決審時發現三位評審都有這個感覺,於是覺得實應要談一談這個問題了。


情節過份主導會出現的問題,就是一切只向結局推進,衍生出一種不重視過程的狀況。這樣,對於故事中的人、景、事、物,都當然會缺乏深入發掘、更不能透過發掘 這些深入內容,讓不同元素互相發揮、深化主題。尤有甚之,連重要角色的性格也沒有建立得好,只是所有內容服務於結局的推進,這就更糟糕了。


我想,人生,不是這樣的。關於生命的藝術作品,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在功利的社會裡,無論做什麼事,很多人都重視結果重於過程,但所有人的人生,結局都只有一個,差別只在於過程,不是嗎?


2)「典型化」和「公式化」的分別

這 裡談的「典型」,我所採取的是現實主義美學的說法。當一個書寫的人觀察整個社會後,對這個社會的主要氣氛和結構性問題有了看法,同時也理解這些社會因素對 一個人所造成的銘印,以及一個人因生活於這樣一個社會裡,而潛在的可能性。透過這些整體的看法,才能進而創造出能充份表達這些內涵的角色、事件等等,就是 所謂的「典型」。


至於「公式化」,所指的就是一般社會主流裡,人云亦云的角色和事件。這些公式化角色和事件,通常只停留在典型的最表面那一層,而無法進入內核。


反過來說,即使書寫的人想寫典型,一但表現得不好,也會變成公式化,甚至有教條化的危機。在這節眼上是沒有什麼法門的,只想提一點:任何一個人也是一個完整的生命,有自己的歷程,即使,這只是一個你現實的黏土裡揑出來的一個人物,他也不是從屬於你,不是你的工具。

舉個例子吧,假設你想寫一個備受欺壓的草根市民,你一定有一些你在生活中見過的張三李四七姑八姑作為描述的藍本。如果是公式化的寫法,很可能就輕易順從主流 的價值而推動所有情節,最後就是「接受現實」--「一般人就只會這樣吧!」。這樣的話,即使你寫他們反抗,可能也只是公式化的反抗模式吧。


如果是典型化的寫法,可能會是這樣:你憑你對張三李四七姑八姑的認識(包括他們的性格、成長、遭遇、社會關係),去想像一個這樣的人如何才可能從服從變成反抗--雖然你的藍本們在現實生活仍未反抗。

在這一點上,我想,無論做組織或是寫小說,都一樣面對同樣的問題吧。


3)小說裡是否可以講道理?

我自己書寫時也經常有這類疑惑。在這個時候,我就會問自己:這樣的故事,是否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元素,讓某個角色在某個場合說一大堆道理?


情況就好像我們做基層組織的朋友,有時會在街上做「街站」,用揚聲器將一些訊息告訴路過的人們。大家都會發現,會停下來的人不多。這除了因為香港的主流文 化,對公開表達的訊息有一種模糊的不信任、無興趣之外,主要還是因為,在這些「路人甲」的生命裡,還欠缺一堆元素,讓到這堆大道理結合他/她的性格時,能 馬上引起注意力。相反,會被這些街站吸引的人,則通常是在社會遭遇及性格上已經累積了一定的元素。


今次參賽作品中有好幾篇故事,給我的感覺都是,讓道理講得太性急了,就像幾乎要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但那個故事還未有足夠的元素告訴我們,那個角色要講的道理。


在這裡可以再談一談情節主導的問題。大家可以想像,情節主導的故事,通常對人、情、景缺乏細緻的爬梳,只是一心想談最後的結局/教訓/道理。那麼,如果要談 的結局或道理是與大眾主流的想法符合的,就會鼓勵讀者不再反省這個主流的問題;如果是與大眾主流的想法不符合的,也很可能無法令到讀者進入。


在這一點上,無論做組織或是寫小說,也都一樣面對同樣的問題。


4)自我反省:激情者的「距離」和「克制」

其實,這一點是綜合上述三點而論,本不欲重覆,但是,總覺得,書寫人的自覺和自我反省能力是很重要的,所以特地把這一點拿出來談兩句。


比 方說,你寫一個故事,由於你太愛你所塑造的主人翁了,即使所有情節都指明他不受害就無法完成他的生命歷程,你還是在一個有逆於現實環境和他自己的性格所限 的情況下,硬把他「救」了,那你的故事很可能就破掉了。這種情況如果發生,表示你同你所創造的主人翁太親密了,也可能是你太愛自己所致。


這 裡我想講的「距離」和「克制」並不是那些自認旁觀者的「中立」講法和「免責」位置。其實,我想,對生命真正有激情的人,應該會明白,理想的激情背後要求的 是大量瑣碎的觀察、了解、介入、思考和練習,這些都指向「距離」和「克制」。再者,親密不等於不自我克制,尤其是當我們所嚮往的,不單是「自由」,而是 「確保人人都享有自由」的「平等」時,我們在談的,就是對自我欲望的恰度反省和恰度克制。(請留意,是「恰度」。因為「過度」的反省和克制,又代表著被壓 抑/壓迫的狀態。所謂過猶不及者是也。然而,什麼是「恰」,什麼是「過」,當中分別微妙,恐怕乃是我們需窮一生去做的判斷練習了。)


5)另類寫實:非寫實的書寫

綜觀今次的參賽作品,使用象徴性/非寫實體裁的作品近乎沒有,少數一、兩篇又只著重於一些脫離社會的個人感情或性關係,這一點是讓我有點納悶的。


我在猜,這既是對現實主義的誤會,也是對諸般非以寫實為方法/內容/體裁的藝術觀的誤解所致。


這裡,容我引幾位前輩的話,希望大家可以重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發掘社會的規律與發展,站在能最解決社會問題的階級的立場,揭露盛行的思想意識。這樣的作品不一定是迫真的,不一定在狹隘意義上再現事物的表象;它與最廣泛的想像與創造不相矛盾。」~布萊希特(戲劇家)

「對這個世界和這個時代,他(畢加索)既不進行複製又不使其理想化,也不簡單地加以歪曲。他從中截取的不是偶然性,而是深刻的規律。他還證明了按其他規律創造另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他使現實之樹長出了新枝。」~《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加洛蒂(文藝評論者)


(補充一句:援引這些前輩,不是因為他們是「大佬」或是他們很「偉大」,而是當他們在向自己的理想行進時,透過對生活的感受和反思,得出一些想法,這些想法變 成一雙雙手把我向前推了又推,所以,我希望與大家分享。我也認為,只有當這樣面對任何一位先來的思想家也好,藝術家也好,才是對他們的努力最為公平的對 待。)


6) 「希望」--想像力的練習

在今次云云的參賽作品中,讓人感到實在的「希望」的作品,寥寥無幾,一直讀下去,有很濃重的「無希望」的氛圍。只有少數幾篇作品,在對現實的殘酷認識之下,仍表現出靠自己創造一個有尊嚴的明天的希望。


其實,同理而思,在每個人的人生時間都有限的前題下,你不斷花心力描寫現實有多殘酷,希望有多渺茫,脫離你熟悉的生活方式有多困難,那麼,當然,你花在想像如何打破僵局、找尋出路的力量和時間也相對非常少。


藝術創作也是一種社會想像力的練習,而想像力,則是社會向更自由而平等的世界進發的其中一項主要元素。然而,想像力不是天生的,而是需要透過不斷的實踐去練習的,反過來,透過這些練習,我們才能進行自我實現的過程,對於未來,才有可能帶有一絲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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