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4日 星期三

第五屆工文獎小說組亞軍:〈我希望女兒蠢一點〉

作者:阿嘉花(香港)

(上)媽媽和女兒

我希望女兒蠢一點,我知道這個想法也許不對。

昨天她又給我回條,這次是冷氣費,學校不是支持環保嗎?多安裝幾把風扇不就好了嗎?冷氣費150元,想到她一直沒有零用錢,就給她155元。她一雙大眼睛冷冷看著多餘的五塊錢,透出一絲不屑。換了是弟弟,已經咧嘴笑說要扭蛋去。

女兒很少正面看我,腦海裡全是她冷淡的側面,飯廳兩邊分別放了梳化床和電視機,她的書桌就在電視機旁、靠近窗口的角落。陽光射進室內,她的書桌一塵不染,桌面跟床舖一樣整潔,總是不讓人「執她手尾」。沒有開電視,就離遠看她做功課的側面,她知道我在看她吧,擺出一副目無表情、冷冷的嘴臉。飯廳經常瀰漫清靜冷漠的氣氛,只有卡通片時段才讓弟弟的笑聲劃破。
她的側面很好看,她畫弟弟的人像畫也好看,去年她跟我說:「媽媽我想學油畫呀,油畫好美!」

「用鉛筆畫畫不就好了嗎?哪有閒錢給你學油畫呀?」

她一直記在心上,我以為她只是嫌家裡窮、沒有滿足她的願望。直至上個月,我們因為買賣二手書爭吵,她想要光潔如新的課本,二手書則便宜多了。她成績那麼好,寫滿筆記的語文課本應該很好賣吧?她卻不願意賣掉。後來扯到學油畫這件舊事,才發現她憎恨「閒錢」兩個字。「學畫是閒錢嗎?你沒有錢都算了,你不知道小孩都要發展嗎?你不知道我畫得很好嗎?」

好呀!香港要發展,我的女兒也要發展,今年新春,她們都買了一件新衣,我依然穿十年前的裙子,我的發展都讓路給他們了,早就決定不再嫁人了,可是讓出來的、省下來的,還是不夠。

不知道她從哪裏學會「發展」這個詞,我也從鄰近的勞工團體那兒,學會了「爭取」和「權益」,有錢人賺多了,可不會輕易把金錢和發展機會分給我們,富家子弟和我的孩子在同一個社會生存,卻走在不同的起跑線和賽道上。既然政府提倡全人教育,學校也把課外活動列入升中面試範圍,我的女兒也應該可以學一兩個畫班吧?

為了她,我去政府總部和教育局爭取過,她死不跟來,還叫我不要去,不想其他人知道我們是綜援戶。其實出來爭取的婦女,主要是低收入家庭,大多沒有領取綜援。她覺得自己「身有屎」,瞧不起我,也怕別人瞧不起她,家裡隱藏的楚河漢界,就是這麼一回事。

上周四,我是少數夠膽子上鏡、出席記者招待會的家長,低下階層的苦處,總是要人說出來,過去半年學校徵收的各種雜費,我把單據一一整理好,證據確鑿。前一晚女兒看見我在整理單據,知道我要去記招,訓我一頓,她罕有地正眼看著我,卻帶著怨憤和驚訝:「你不覺得很醜嗎?不要去啦!」

她從小到大,成績彪炳,在家是「頂心杉」,在外卻讓親友讚口不絕,我沒有學問,也沒有文化。生下這個女兒,算是有福氣,她說過將來要當律師,養活全家不再捱窮。我這個母親不成材,除了沒有錢給她,其他都盡量聽她的話。

可是我還是去了,這是我該做的事、為了她才做的。我掛了口罩,還戴上鴨舌帽,希望上鏡也沒有人認出我,以免她不高興。招待會開始了,同工開始說研究調查的社會背景甚麼的。雖然我認同自己的決定,女兒那一句「你不覺得很醜嗎?」仍在心頭揮之不去。十多年來,我老了,又窮困,全心照顧小孩、沒有工作,缺乏學識和技術,今早我把自己的早餐錢省下來,買了一盒木顏色筆,我知道她想要油彩,可是不吃早餐也只能買到木顏色筆,我真的很沒用!

眼淚源源不絕流下來,鴨舌帽掩蓋到嗎?口罩也沾到鼻涕了,朋友認不出是我吧,為了不讓女兒出醜,我的面目都模糊了、遮蔽了。這個當下,她在幹甚麼?答對了老師開出的算術題吧?我想笑,卻又哭得更慘了。

到了晚上,除了兒子看電視的笑聲外,我跟她都不發一言,她猜到我有去記招,我也知道她不高興。反正她一定給我臉色,木顏色筆還是過幾天才送她好了,她想要的是油彩,我知道的。

夜了,檢查好門窗,熱火爐也關了,我家只有一間房間,兩姐弟就睡在裡頭的「碌架床」,她睡下層,總是面向牆壁入睡,背對著門邊的我。我把飯廳的梳化床攤開,躺下來。想到女兒的驕傲和需要,眼眶又濕了。她很有才能,我卻希望她蠢一點,這個念頭真不要得。
甚麼相處呀、溝通呀,那瞧不起人的態度還有許多自以為是的看法,終有一天她會開竅的。然而她確實有過人的聰敏和畫畫的天分,我卻沒能給她發展的機會,耽誤了她的學習。這愧疚我承受不來,竟想女兒蠢一點,是我不對……
(下)弟弟
今天派發數學測驗卷,65分,合格有餘,肥豪比我好多了,80分!卻拉出一張苦瓜臉,正在擔驚受怕。
「喂,你得65分,點解仲咁淡定既?唔驚俾阿媽鬧?」肥豪拿不到90分,就會被肥媽痛罵一頓!
「當你屋企有個成績好到阿媽唔開心嘅家姐,可能你壓力就會無咁大!」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
「成績好,阿媽點會唔開心呀?」肥豪又怎會明白?
「你唔明架喇!你咁蠢!」
說出來都令人難以置信,家姐成績太好、要求多多,嚷著要發展,又埋怨媽媽沒有錢給她學畫,令媽媽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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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放學後都在樓下玩很久才回家去,其實沒甚麼好玩的,沒有錢逛商場,足球場又不多,青年中心好悶,唯有到鄰近的社區圖書館借電腦玩,或者在館外的空地捉迷藏。
那個社區圖書館其實是鄰近勞工團體的會址,一半用來辦公,另一半申請做社區圖書館,加起來才只有數百呎,外面的空地不大,由房屋署管理,保安很少趕走我們。
無論如何,街童有街童的驕傲,總好過做隱青、毒青。
晚上回到家裡,馬上感到氣氛不對勁,媽媽和家姐都黑口黑面,直到晚飯的時候,家姐才發難。
「聽日升中面試,間學校計課外活動成績呀!都話咗要學嘢架啦!」家姐本來長得挺美的,這個時候卻有點兒面目猙獰。
「你做咁多班長科長,都算係課外活動掛?」媽咪顯得很擔憂,她不希望家姐心願落空,家姐好想考入那間區內名校。
「你知唔知一門手藝同乜長物長差幾遠呀?唔識就唔好亂講啦!」
媽媽目無表情,沒有再說話。我也忍不住發難「你唔喺發展局局長咩?咁叻咪自己搞掂佢囉,無錢讀唔到書咩?開口埋口問老母攞錢!」

「發展局局長」這個花名是我替她改的,去年她想學油畫,說甚麼小孩都要發展。自此之後,每逢她要學甚麼、參加甚麼活動,我就嘲笑她「發展局局長」。

她氣得臉色發白,超極速吃完她的白飯就去洗澡。媽媽盯了我一眼,氣得無話可說。「唔好再咁話你家姐呀,佢無講錯架,係我無錢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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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放學後,我到社區圖書館做功課,肥豪說肥媽煩了他足足半個小時,還說下次測驗再拿不到九十分以上,就要扣零用錢。

我很憤怒,跟肥豪說:「不如你帶你老母睇精神科啦?佢肯定有病!」

肥豪大笑,繼續完整齊全地解開數學題,肥豪勤力善良又隨和,肥媽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肥豪,你老母有冇要你發展呀?」

「發展?」

「我家姐話小孩要發展,你老母同我家姐似乎喺同一類人,佢有冇要你發展呀?」

「我日日都發展緊喎,一時學樂理、一時補作文,下個月開始參加小小科學家工作坊添!」

肥豪的表情越是理所當然,我越是無法接受。

我拍一拍肥豪膊頭,臉色沉重地說:「節哀順變,你嘅人生已經玩完。」肥豪睜大眼睛:「玩完?唔好嚇我喎!點解呀?」

我想了一會兒,鄭重地回答:「天機不可洩漏。」

坐在我們附近、正在看報紙的中年阿嬸插口:「乜野玩完呀?佢前途一片光明呀!學咁多嘢!你家姐都喺呀,細細個就明白事理,唔同一般細路仔,第時肯定有成就!」

我忽然站起來,執書包,走人。

我到公園散步,不消幾分鐘就逛完整個公園,於是到球場去,看大哥哥們打籃球,他們穿著背心打籃球,身手敏捷,天氣好熱,他們連髮尾都流汗,汗光閃耀著,將來我打籃球時,會否也是這個樣子的?

沿路一直向前走,這個屋邨不算小,很快到了盡頭,其實也沒有盡頭,是我的今天已走到盡頭,回家吃個飯就完了,又過了一天。

回到家裡,家姐的臉沒那麼臭了,表示她心情好。開飯了,她果然把好心情說出來,原來她畫了一幅畫,在升中面試時給老師們看,騙他們說小時候有上過繪畫班而且表現很好,只是搬家時弄丟了證書,唯有以畫為證。還說將來要代表學校參加繪畫比賽、為校爭光!

正當我感到噁心之際,眼前突然出現我的樣貌,一張栩栩如生的畫像。「係咪將你D反叛、倔強、牛王頭都畫哂出嚟呢?」她得意地笑說。這幅畫像並不美,因為我本身就不俊俏,她的用色也不怎麼協調,但就是勾勒出我的神韻,例如眼神裡的倔強、發難起來僵硬的臉。

我的腦袋空白了三秒吧,如此逼真地呈現一個我,一個倔強的我,看見「自己」真不是一件容易承受的事。我忽然覺得擁有藝術細胞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假如家姐發展了,她的藝術細胞是不是也可以發展得更好?

然後我看了媽媽一眼,她的嘴角微彎,帶著一抹微笑。眼神卻很複雜,有點難過和傷心。

這一次,換我超極速吃完飯,上床睡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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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日光照射大地,整個人懶洋洋的,我和肥豪如常在放學後並肩踱步回家。「肥豪,我家姐發育都未完成就話要發展,你未發育就已經日日都發展緊,我媽咪唔開心,你媽咪有精神病,你唔覺得呢個世界好低能咩?」

「你係咪受咗刺激呀?你係咪想學課外活動呀?最近青年中心唔係有優惠活動班咩?一喺我資助你喇!唔好亂諗嘢啦!」肥豪每個月有三百元零用錢,我頂多得幾蚊。

「我屋企咁窮,你資助我都只喺一時三刻,我屋企依然喺咁窮,更何況我根本就唔介意屋企窮,喺我家姐介意之嘛。」既然我屋企窮到參加唔到興趣班,咁我何必攞人地嘅資助上興趣班?我對興趣班無興趣,你比錢我都唔想參加。

「其實呢……你係咪攞綜援架?」體貼的肥豪問我這個問題時,語氣特別溫柔。

「喺又點,唔喺又點呀?」我不會說謊,也沒有承認。

「無呀……問下之嘛……」肥豪猜到了嗎?沒關係,反正他是我的好朋友,不會周圍唱。

「唔喺有句話叫做『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全為讀書人』咩?我寧願做屠狗輩,都唔做讀書人!我覺得就算我家姐真係做咗發展局局長,我媽咪都唔會幸福!咁就我喺琴晚唔瞓覺諗出嚟既結論!」

「你琴晚做乜唔瞓覺呀?」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哈哈哈哈!你中文幾時好咗咁多?」肥豪捧腹大笑。查實,我的中文成績向來不錯,但我的成績表也僅此而已。

我的謬論談不上理據充足,但也不是亂來的直覺。我很認真地說:「其實我都發展緊,只係我唔認同『唔幸福嘅發展』。」

「你而家唔幸福咩?」

「肥豪!你真係好蠢呀!你老母搞到你蠢晒!」

「咁咩喺『幸福既發展』呀?」

「問得好!」我舉起食指,指向天,「十年後我答覆你,你記住我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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